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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我睡了个午觉,卧室的布置以木料为主,顶部很高的天花、四周的墙壁,都以木料装潢,配了传统的浅色系欧式家具。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墙壁上,光影里能看见纱帘细密的网格。周围很安静,一觉醒来以后,看看时间,只睡了半个小时,枕头旁边有一张梵翊留下的纸条:颜悦,我去办一件事,很快就回来。
我走出房间,沿着旋转楼梯下到一楼,正打算随便走一走,一出门就碰见了,他笑容和蔼:“陆先生还没回来,夫人想不想去看看薰衣草?”
我愕然,早上的确看到远处有薰衣草花田,但薰衣草已经收割完了,怎么还会有呢:“还有薰衣草?”
笑着把手放在嘴边,身体微微往前一倾,神秘地就像在跟我说悄悄话:“别的地方是没有了,我们这里,还有一小片,走,我带你去。”
我忍不住笑了,这分明就是祖父逗孩子的神情……
他叫来一台车,我们上车以后,大概十分钟还不到,车就停下来了,替我打开车门。我回头一看,其实并不远,我们完全可以一边聊天一边走过来。
指了指前面:“就在这里。”
眼前是规整的一座玻璃建筑物,我看着他的笑容,恍然大悟,如果薰衣草种在温室大棚里,就可以不受季节影响,随时播种随时开花……但是,有什么必要呢?普罗旺斯一带以薰衣草闻名,每年薰衣草都会应时而开,游客也只会在它开得旺盛的时候来,花期已经过去了,养在温室里是什么缘故?
我跟在身后进了温室,香味扑鼻而来,一片薰衣草开得很好……温室那头还有蓝紫色和白色的风信子、各种郁金香、陆莲、香槟玫瑰、蓝色妖姬……我走在温室里,心里莫名狂跳,这些花的品种、花色、枝叶大小,甚至开花的形状,看着怎么都那么熟悉……
回过头冲我一笑:“两年前建的温室。你看,春天和夏天,都留在这里了。”
我问道:“庄园里,是不是还种了路易十四玫瑰和杰拉尔顿腊花……”
他说:“是,种在花园里,这个时候,它们还在开花,不用移到温室里来。”
“那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一部分花到中国去,是不是?”
点头:“每个月空运两次,应该是用在先生的酒店里。”
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艾棋说,是她一个欧洲的朋友在国内开的花场,引进了欧洲的品种,所以种出来会好很多,因为是老同学,所以给了我们比市场价更低的友情价。后来这一部分的花,一直都是她在跟进进货单,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现在想来,不禁大恸……原来他说为我种了花,是种在这里,而我也早就看到了,只是不知道而已……
抬手拂过薰衣草顶端:“先生这次回来,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他回头笑问,“请恕我冒昧,您是不是会弹钢琴?”
我缓缓点头,怎么会知道?
他感慨:“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提起戒指,我犹记得今天早上,他看见戒指的时候,表情里的震惊,于是问道:“这枚戒指,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他悠然一笑:“这枚戒指,从一百多年前打造完成的那天起,到今天,才等到它的第一个主人。”
我看着手上的戒指:“您是说,它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夫人,一百二十八年。”他说,就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长的时间里,为什么它一直没有主人?”
温室的一角有已经割下、摆放整齐的薰衣草,他拢了一把递给我,我捧在手里,听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打造戒指的人曾经留下遗言,不许将它卖出去。”那么,梵翊又是怎么得到它的?他看出我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您在想,既然戒指不允许被卖出去,它又怎么会到陆先生手上,对不对?”
我点点头,除了通过购买,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拥有这枚戒指的方式。
他的声音悠然拉远:“这确实是一枚有故事的戒指。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矢车菊’的蓝宝石?”
我回忆起唐樱以前选过一门珠宝鉴赏课程,期末要考试,她让我照着书本,挖空提问她。有一种蓝宝石,颜色跟一种花很接近,世人就以这种叫“矢车菊”的花来为它命名。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听到过矢车菊这种花,就很好奇地留意了一下,别的页码里介绍的宝石,文字都会和图片对应,但是打开“矢车菊蓝宝石”的那一页,只有简短的文字介绍,没有宝石的实物图。后来我就把这件小事淡忘了,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在图书馆翻看一本专门介绍欧洲植物的书,矢车菊的名字赫然在列,我又想起它来,翻开一看,矢车菊是德国的国花,颜色很多,蓝色的矢车菊,蓝得很优雅又很柔软,图片上的一大片矢车菊,开得深沉动人,很难让人忘记。
“您是说,戒指上镶嵌的,就是那种叫矢车菊的蓝宝石?”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惊惶不已——那本书上解释了没有配上矢车菊蓝宝石图片的原因:世上现存的这种蓝宝石极其稀少,集中出现的时间大约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随后便销声匿迹,被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束之高阁,极少现世。
他点点头,笑得很爽朗:“12.3克拉的矢车菊蓝宝石戒指,夫人,非常罕见,闻名难见面。”
这样的一枚戒指,我戴了好几天却不自知……我凝视着它,它在光照下蓝得纯净透彻,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打造戒指的人会立下这样的遗言?”
沉思了一会儿:“准确来讲,戒指曾经是有主人的,只是,在它还没有打造好的时候,它的主人就去世了。”他往紫色风信子那个角落走去,远远望去,那边就像腾起一片淡紫色的雾气,我跟在后面,听见他说,“两年前,陆先生去一间世代打造首饰的店铺,给他的母亲订了一条项链,作为那一年的生日礼物。我跟着他去取项链的时候,一进门,陆先生就相中了这枚戒指。本来,这枚戒指是非卖品,平时从不会摆放出来,但这个匠人的新婚妻子并不知道,她觉得看戒指上的宝石成色,它肯定能卖一个好价钱,就将它放在显眼的位置。或许也是有缘,它被尘封了一百多年,刚摆放出来,就被先生看见了。这个时候,匠人从后面出来,看见这枚戒指,立即收了进去,向我们道歉说戒指是不卖的。”
顿了一顿,轻轻抚摸着风信子将开未开的花蕾,香气从花蕾里飘散出来:“这位匠人虽然不肯出售戒指,却给我们讲了关于这枚戒指的故事。他的曾祖父年轻时在当地的首饰店里当学徒,爱上邻村的一个女子,后来他们结了婚。但他家里贫穷,结婚时没有给妻子打造一枚像样的戒指,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听说克什米尔有一种极罕见的蓝宝石,于是辞别家人,独自上路。两年以后,他带着一些珍贵的宝石回到故乡,才得知妻子已经得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位匠人悲伤不已,希望赶在妻子病逝前将戒指打造好,于是选取成色最好的蓝宝石连夜赶工,开始切割。不料这枚戒指还没打造完成,匠人的妻子就离世了。首饰匠在悲痛中完成了对戒指的打造,将它封存起来,从此在思念中孤独终老。”
这个故事令人震惊又悲伤。匠人给戒指取名叫“不息的爱”,意思再明白不过——妻子已经离世,他的爱却永不止息。
“既然首饰匠不肯卖,为什么戒指还是到了梵翊手里?”
的目光延伸到温室外的远方:“夫人大概不明白,首饰匠不肯卖,不是因为它极其珍贵,也不只是因为它承载了自己对妻子的爱。在当地的首饰匠人里,流传着一种奇怪的说法:每一件首饰,它们都有灵性,跟主人的性格、命运相通,人喜则物喜,人悲则物悲。一件珍贵而意义非凡的首饰,会沾染主人的命运。但首饰匠显然忽略了,实际上,这枚戒指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主人真正拥有过。也许他觉得,戒指毕竟是为妻子打造的,既然她已经逝世,就不宜再出售,所以留下遗言:这枚戒指未知吉凶,不得出售。它就这样被尘封了一百多年。”
风信子旁边设有赏花的桌椅,我们都坐了下来,的白发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银光:“由于匠人的技艺很好,先生的母亲非常喜欢那条红宝石项链,后来我还代先生为他的母亲到店里定制了好几件首饰,跟店主也越来越熟悉。半年过去以后,店主来到庄园,向陆先生求助——他的技艺虽然很好,但不太懂得经营之道,市场份额被名号响亮的品牌占领,而且,匠人们一直坚持制作首饰的选材必须精良,用慢工细活保证品质,费用也就比同档次的首饰店高出很多。但买首饰的人未必深谙首饰质量和做工之道,他们更在意牌子是否响亮,说出这个牌子时是不是足够让人羡慕。由于营销不到位,所以他的店面客源渐渐变少,即将临倒闭的风险,抱着试一试的希望,他想让先生帮他渡过困难期,陆先生答应了他。仅仅半个月以后,订单纷至沓来——陆先生的母亲在上流社会里做了最直接的免费代言,这个效果让他意想不到。匠人第二次来庄园时,带上了这枚戒指,答应把它卖给先生。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先生说起一位会弹钢琴的恋人。匠人唏嘘不已,对先生说:希望这枚未知吉凶的戒指能为他带来幸运,帮助他找到心爱的人并得到幸福,不要重蹈他曾祖父的命运,也希望这枚戒指能找到它真正的主人。如果真如传说的那样——这枚戒指有灵性,那么,它确实为陆先生带来了幸福,也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这个历经百年的故事让人唏嘘不已,我坐在他对面沉默很久。如果不是由知情的讲出来,我大概会觉得,这只可能发生在书里或电影里。奇怪,听过、看过太多故事里的事,有时候对待真实,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可抬手看时,丝绒蓝的戒指的确稳稳地戴在我手上。再看这位颇有风范的管家先生,忽然百感交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摆摆手,笑得开怀:“夫人,我只是跟您讲了一个故事。人世间的分离聚合,哪里是凭一枚小小的戒指就能够决定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他的话是那么坦然睿智,就像通透的禅语,包含着对生命里所有承转启合的包容。
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地方里有那么多人,人与人的时间联结起来既追溯不到开端也难以瞩望尽头,却不偏不倚,恰好在共同的地点相遇、在共同的时间相爱,认真追究起来,缘分也真是很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