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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艾棋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么晚回来,你去哪了?”
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去看了一个花艺展。”
外婆从房间走出来,突然问道:“颜悦,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没有,我就是随便走走。”我吓了一跳,她从什么地方看出我交了男朋友?再一看沙发上的艾棋,抿着嘴笑得一脸无辜,这丫头又跟外婆说什么了?
洗完澡以后,外婆已经睡了,关了大厅的灯回到房里,碰上艾棋诡秘的眼神:“骆颜悦,你该不是,跟那个辰羲一起去的吧?”
“不是,你想什么呢。”我真佩服艾棋的联想力,好像在她的观念里,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看展览”、“一个人看电影”这回事。
艾棋又变成了小学班主任:“我白高兴一个晚上了,你能不能有点行动力,人家辰羲都那么主动了……”
她完全会错了意,辰羲找我,只是生我昨天的气,我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他,我是骆颜悦,但我没有这样做。
艾棋用手肘撞我:“把你和辰羲的故事告诉我吧,我还蛮想听的。”
我用事实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我和辰羲就是普通朋友,没有什么故事。”
“胡说,我才不信,”艾棋坚持,“你说说看嘛,你比较迟钝,搞不好有故事你都不知道,我有经验,帮你判断判断。”
判断什么?等等——“你说我迟钝?——友尽半年。”
“哎呀友尽什么鬼,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快说,我一听就知道有事没事了。”艾棋坚持。
不是我不想说,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如果真的有故事,故事的源头其实很模糊,我无法从我和辰羲的初遇开始讲起,时间这东西太复杂了。但艾棋不太可能会相信这样的谬论。
小时候,爸爸给我讲睡前故事,总是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讲起。
这个故事可以很简单,比如这样: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人,
她叫骆颜悦。
她很喜欢花,不幸的是,她生来对花粉过敏。
她爱弹钢琴,从爱到放弃,至此已八年。
她在最好的年纪里,认识过一些人,后来慢慢淡忘,至此已八年。
艾棋坐在旁边,眼睛睁得像铜铃,定定地看着我:“骆颜悦,你发什么呆啊?”
我说:“真的要听故事的话,在认识辰羲之前,还有一段故事,要听吗?”
“废话,当然要啊,你慢慢说,我慢慢听!”这丫头手舞足蹈地跳进被窝,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一脸的心花怒放。
小学三年级之前,爸妈一直在忙他们的事业,外婆把我带大。念三年级的时候,爸爸把我从G城接到S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爸爸为我在庭院里搭了一个秋千架,整个暑假,我都待在那里。我的秋千架正对着邻居的其中一扇窗户,那是一间琴房——我的邻居会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第一次听见琴声的时候,爸爸正从酒店下班回来,他把车停在银杏树旁边,朝我走过来,见我听得入迷,他告诉我,这是一种叫做钢琴的乐器。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钢琴可以弹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以前上音乐课,音乐老师用的是声音很杂乱的电子琴,音色都不是那么清澈干净的……
转到新学校时,开学的日子在九月份——一年里,南方开花很多的第二个时节。我很不习惯这所新学校,在外婆家的时候,邻居们从小看我长大,他们都知道我对花粉过敏,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在开花多的几个月份,我要戴口罩、穿长袖衣服,还要随身带过敏药。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同班的小朋友们对我极好奇,纷纷回去告诉他们的爸妈,学校开始接到一些投诉,家长不放心,以为我有奇怪的病症,怕传染到他们的孩子。
爸爸跟我解释,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或是内在的缺陷,或是外在的缺陷。他带着我到医院去做检查,医生给我们开出证明,学校出示了这张证明,事情才平息下去。但我的个性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安静,跟老师、同学都不会多说话。
每天跑到庭院里去听琴,渐渐变成我的习惯,也慢慢成为我枯燥的生活里的最大乐趣。邻居家的那扇窗户一直被银色的花边窗帘卷得严严实实,但每天都会传出琴声。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对弹琴的人感到无比好奇,可是那扇窗很少会开,偶尔开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架白色的钢琴、一围沙发、沙发围着的矮桌上放着一个水晶窄口瓶,里面插着几朵木兰,或蔷薇,或丁香,有一次是蓝玫瑰。他们家那辆黑色的轿车永远是早上从车库里出来,晚上又回到车库里。
这个人很喜欢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每隔几天就会重复一次。
我那时不会想到,这首曲子会占满我的整个童年,还有青春。
由于花粉过敏症很严重,我几乎不能靠近花,连花瓣聚得很拢、散发花粉很少的花都不能。爸爸看出我的失落,于是买了很多有关植物的书,教我认识各种类型的花草。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刚认识了樱花。这种花很奇妙,它们成片成片开在庞大的树上,你要看它们,就要仰视它们。书上说,樱花树开花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叶子,你会看见满树都是粉色或白色的、单瓣或重瓣的花,它们层层叠叠累累地开在树上,开得那么茂盛,却又很娇弱,花期极短,风一吹,花瓣就开始掉落。樱花的图片让我很震惊,爸爸说,等治好我的过敏,他就带我去看。很奇怪,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就想象到很多樱花树正立在我旁边,树上的花瓣簌簌地飘落下来,落到我的长头发上、裙子上,再滑过我的手臂落在我的脚边。久而久之,我在心里给这首曲子取了个名字——《花开的声音》。
听琴的时间持续了两年,在我即将上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的邻居搬走了。
他们搬家的那天下午,我和爸爸刚回到家门口,就看见邻居家的门口停了好几辆搬家公司的卡车,那架白色的钢琴被几个人合力搬进车里。
而邻居的黑色轿车正从他们的庭院里开出来,在我们的车旁边驶过。
爸爸有点惋惜:“颜悦,看来,我们的邻居是要搬家了。”
我回头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远去,忍不住问爸爸:“他们要搬去哪里?”
“不知道呢。”爸爸把车开进庭院里。
我打开车门跑到门口,那辆黑色的轿车在路的尽头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那首曲子,生活变得寂寞又孤单——是,我寂寞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爸爸问我:“颜悦,你想学钢琴吗?”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我可以学钢琴?
妈妈给我碗里夹了一只虾:“以前我们的邻居每天都弹琴,现在听不到钢琴声,真有点不习惯了,你要不要试着学一学?”
我笑着点头:“要!”
爸爸出乎意料地高兴,他说:“那好,我们明天去选琴。”
他给我买了一台很好的钢琴,还给我请了一位钢琴老师,我上手的速度快得让他们惊讶,开始很勤奋地练琴,五年,从指法练到片段,从片段练到名曲,我记曲谱的能力让他们更惊讶,把巴洛克、古典、浪漫主义、现代音乐里所有重要钢琴家的重要曲子都烂熟于心。我的钢琴老师很激动,他对我爸爸说:“颜悦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
在此期间,钢琴老师常常给爸爸提议,让我考ABR□□、或者去参加国际比赛,检验学到的东西,爸爸在高兴之余征求我的意见:“颜悦,你想不想去试一下这个考试?”
我那时并不知道考和不考有什么不同,但我的钢琴老师似乎很有信心让我去尝试,于是我对爸爸点点头。爸爸抚着我的肩膀:“但是呢,爸爸先告诉你,这个考试,它就是一次检验,考过了,不表示你已经弹到最好的地步,考不过,它也不能代表什么。你喜欢钢琴,才会学钢琴,不是因为考试,对不对?”
我对爸爸笑笑:“对。”
我没有让我的钢琴老师失望,考试很顺利,最后一次,我在香港顺利考过了ABR□□的专业演奏级。考完以后,我也一如既往地弹琴,爸爸说得很对,我喜欢钢琴,才会学钢琴,考过了并不代表什么。
在这五年里,我也弹了无数次那首让我联想到樱花开落的曲子,这首曲子的旋律并不复杂,但很好听,可是,所有听我弹起的人,都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首曲子,他们反而问我曲子的名字,我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
五年过得很快,我马上就要上高中,钢琴老师又建议爸爸,让我将来考欧洲的音乐学院。爸爸再次问我:“颜悦,你想不想到别的国家去学音乐?”
我已经在ABR□□的考试中了解了很多乐理知识,很期待到欧洲、到这些演奏家的故乡去走走,到那里的音乐学院去学习。于是我回答:“我很想去。”
后来我进入了一所不太为外人熟知的小型贵族学校,这间学校的地点比较偏,周围的风景却很好。学校只招收为数不多的学生,学习氛围很自由,人不多,校园却很大,一点都不局促。每年,这所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到世界各地去上大学。
我跟唐樱的初识,在南国的九月。
开学第一周,要举行新生文艺晚会,班主任从入学资料里看到我的钢琴弹得不错,就给我安排了一个独奏的节目,另一个节目安排给了文娱委员——唐樱,她跟我同宿舍,但我们由于生疏,很少交流,她有一副好歌喉。
经常戴口罩的我已经成为全班的焦点,不想挑复杂炫技的曲目再出风头,对我来说,平静地度过这三年、再到国外去念大学,比什么都重要。文艺晚会那天,我吃了强效抗过敏的药,冒着药效余力可能会让我发烧的危险,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弹了《花开的声音》,当然,我不敢这样给它强加曲名,主持人以“钢琴独奏”填补了不知曲名的尴尬。
让我意外的是,凭着这首曲子,我得了一等奖。唐樱也得一等奖,下台以后,爽朗地冲我一笑:“我这个文娱委员,遇到对手了。”
正说着,幕后跑过来一个女孩子:“舞蹈队拿了二等奖,我领舞,你们可别把我孤立了。”
令人忧心的是,我不仅对花粉过敏,还有点脸盲症,开学都已经一个星期了,我还是没有把班里的人认齐,也完全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女孩是谁。倒是唐樱记性好:“我知道,你叫严寓欢,舞跳得好,刚开学就被校舞蹈队选走了。”
严寓欢很高兴:“不愧是文娱委员,你认人真准。”
文艺晚会在一阵混乱中结束,我结识到了两个朋友。
第二天上了第一节舞蹈课,老师讲了许多我们并不感兴趣而且无比枯燥的舞蹈知识,临下课时,她说:“下节课我们开始学跳最简单的圆舞,什么是圆舞大家知道吧……刚才已经讲了……唐樱,你是文娱委员,有一个任务——把全班同学分组,一位男生一位女生组成一组,分好组以后把名单交给我,从下次课开始,我们正式学跳圆舞……”
那两天唐樱忙分组忙得焦头烂额,一下课就开始跟我抱怨:“这真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你想跟他一组,他想跟她一组,她又不想跟他一组……每个人意愿都不一样,叫我怎么分嘛!”她又偏过头悄悄问我,“颜悦,你呢?有什么想法?想跟谁搭档你就说,我优先考虑。”
我很感激她,不过:“我不会跳舞,班里的男生也都不认识,没什么想法,你随便安排就好了。”
“我给你安排胖得跳不起舞的舞伴,这样你也不介意?”唐樱握了握拳,就像在说“你的命在我手里”。
我往后缩了一缩:“你不会吧……”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骆颜悦,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班的男生,你睁大眼睛看看,班里有胖到跳不起舞的人吗……”
我环顾四周,一个一个看过去:“果然没有。”
唐樱很认真地凑过来问我:“你……是个正常的女生吗……”
……
第二次舞蹈课,唐樱把名单交了上去。舞蹈老师当众念出分组名单:“……13组:严寓欢、蒋立;14组:唐樱、温邵华;15组:骆颜悦、陆梵翊……分组就是这样,以后我们就按照这个组别练习舞蹈,没有特殊情况不能私自调换。”
舞蹈课成了我的噩梦,我没有一点点舞蹈细胞,跳起舞来很不协调,再加上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男孩子接触过,我心里紧张得要命,整个练习的过程中掌心不停出汗,也不停地踩他的脚,然后又不停地道歉,让这个叫陆梵翊的男生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你没跳过舞?”他问我。
我很抱歉地点点头,悔不当初——以前的舞蹈课为什么不认真一点?为什么尽想钢琴曲谱去了?!
“不用紧张,你一紧张动作就僵硬了,华尔兹节奏很慢,你跟着我就行。”他重新伸出手,固定好动作以后,他又提醒我,“不要低头,放松点。”
我试着放松,跟着老师的拍子一步一步开始跳。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叫陆梵翊的男生有着非常好看的轮廓,比我见过的任何男生都要好看。
我有点看呆了,脑袋里只有一阵“嗡嗡”声,完全忘了跟节奏。
陆梵翊的嘴唇动了一下:“发什么呆?”
我低下头,一紧张,又踩了他一脚,然后懊恼不已……
这个名叫陆梵翊的男同学,每节课都很有耐心。但我的资质实在太平庸,跳到第三个星期,还是没什么质的飞跃,反而导致我越来越怕舞蹈课。
唐樱和严寓欢就不同了,她们有很好的舞蹈基础,尤其是严寓欢,她跳舞的时候很好看,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节拍,她跳起来就是不一样,比别人都轻盈,而且,严寓欢在跳舞的时候整个人都很精神。我经常偷偷地侧过脸去看她,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有时候跳着跳着,她的搭档蒋立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她就轻声抱怨:“蒋立,都跳多久了你还踩我,你回去到底有没有练习!”
我默默地把目光收回来,脸一红,脚步就乱了,一踩就踩了陆梵翊好几脚……我真不是个好徒弟……
可能陆梵翊跟严寓欢在一组就会好很多。嗯,我的确应该跟蒋立一组才对。
“想什么?”陆梵翊看出我在走神。
我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在想,唐樱把我们分一组,是不是分错了。”
他随意地笑了笑:“有什么错?”
我想说:当然错了,把我们分一组我多拖累你……听说这门课平时是放养式的,但期末考试却出了名的严格……但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辰羲是在开学一个月以后才转到我们班里的。那个时候,舞蹈课的分组都已经固定了,辰羲是单出来的一个人。我觉得辰羲根本不喜欢跳舞,因为他几乎从来不跳舞……
身后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我翻身一看,艾棋已经睡着了。
一个故事的开头,如果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可能它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俗套的睡前故事。
我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爬起来伸手关了灯。
今天晚上,从花艺展览馆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唐樱的电话。唐樱实现了她当时的理想,在国内的高端杂志社工作,现在已经升上了总监的位置,还有一个非常爱她的男朋友。最后,她说:“颜悦,我前两天去参加一个晚宴,看见陆梵翊和严寓欢了……不过,我没有上去打招呼……”我偶然抬头,车窗外正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像线条一样划在疾驰的窗户上……而夜幕忽降,远处的街灯就在此时一盏一盏陆续亮起……
那么,晚安——游走在天国中、或尘封在记忆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