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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笑, 墨云晔用不轻不重的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方才的沉默沉闷,只是短短一瞬间, 他脸上又是如沐春风一般的神色,不见半分焦躁。
青画不以为然, 回了个揶揄的笑,不再和他一般计较,牵着马进了宫门。时候已晚,宫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她有意无意地回了个头,最后见着的是墨云晔绛紫的长衫被黑夜染得看不清颜色。明明夜色暗淡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却不知为何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眼隔着短短十数丈的距离, 和煦如暖风, 只是衬着夜色,暖风也吹不散寒冷,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一圈寒意。
高处不胜寒。青画突然想起这么一句,站在宫门里面对着他露出了最后一丝嘲讽的笑——墨云晔, 你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大权真的给你换到什么东西了吗?
形单影只, 怨声载道,时时刻刻影卫不离身的日子,换来的不过是大权在握而已。这权利吃不下穿不得暖不了,值不值得,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闲庭宫里的灯早就亮了。采采带着几个宫女等候在门口,一见到青画的身影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叹:“郡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难得见到沉稳的采儿焦躁的神色, 青画疑惑问:“怎么?”
“陛下在里头等你。”
“等我?”
采采笑了笑:“是啊,郡主好福气,让陛下都记挂着。”
福气?青画愣了些许,刚刚放宽的心又提了上来。说到底她和墨轩也不过是相互依靠,有共同敌人的合作关系而已,前几日的想容落水他大发雷霆迁怒书闲,甚至摆出了要拿书闲问罪的脸孔。他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情意当做基础,接二连三的怀疑和试探,早就让这个合作关系岌岌可危。青画早就没了再依靠他的念头,这恐怕也是他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亲自找上门来。是祸还是福,还言之过早。
青画一路沉默跟着采采进了闲庭宫前厅就见着了墨轩。她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嘲讽十足。
墨轩已经脱下了黄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比平常少了几分帝王之气。他正端着一杯茶,在厅上和书闲闲聊着些什么,见着青画进门,他莞尔一笑道:“郡主,你可让朕好等。”
青画扬起恶劣的笑,大大咧咧在厅堂上坐了下来,温声开口:“昭妃才醒,陛下不去陪着反倒来找书闲,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书闲善妒呢。”
墨轩一愣,脸上多了几分尴尬,他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朕是来找郡主的。”
青画埋头直笑:“所以现在是我不本分?”
“你……”墨轩的脸终于挂不住微笑了。
“画儿……”书闲急了,她小声呵斥,“你怎么了?”
厅堂之上,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隐隐约约带了点箭在弦上的意味。青画在心里冷笑,低下头不去看墨轩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帝王威仪——帝王又如何呢?她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在后宫掌权的傀儡皇帝,他倒好,为了他的太傅妃子,居然想动起书闲来。这笔账,她还没有和他清算过。
厅上死寂一片,往来的丫鬟的脚步已经微微发颤,匆匆把手里的几个餐盘放到桌上就慌慌张张离开了。书闲的手隔着桌幔扯了扯青画的袖子,青画依旧不抬头,她正细细数着裙摆上绣着的蝶纹,静静等待着墨轩的反应。
又过半晌,寂静的厅堂上才响起墨轩的叹气声。他道:“郡主,我知道你在气我,可是当时想容出了事,我也是一时情急……再者,贤妃地位特殊,也不是平常人敢动的。我关心则乱,是我操之过急了。”
青画冷笑:“你有你的后宫你的爱妃,我看什么江山的确不算什么。”
“画儿!”
出言喝止的是书闲,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了。青画刚才的话有多严重,从小身在皇家她当然清楚。哪怕墨轩只是个后宫皇帝,可他仍然是堂堂天子,他是被人三跪九叩那么多年的当今皇帝!哪怕是手握大权如墨云晔,碍于礼仪伦常见了他仍然得规规矩矩称声陛下,他怎么可能忍得了青画这已经算是羞辱的嘲讽……她心惊胆战地站起了身,心慌意乱地一把青画拉了起来,直接朝墨轩跪了下去,咬牙道:“陛下恕罪……画儿她年幼无知,请陛下恕罪!”
青画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墨轩——他有着一双桃花眼,虽然这会儿已经是杀气腾腾,可他的眼里还是有些许理智的。她在等,等他的最后判定。假如他肯承认她方才的直言,那么她就再信他一次,假如他有丝毫的追究的意思,那么即便是鱼死网破,她也会保书闲周全。
墨轩死死盯着青画,几次抬手,却都又缓缓放下。他的眼里有淡淡的微光,虽然细微,却是天生的威仪,昭显着帝王生杀予夺的天性。
青画不肯跪,只是尽力挤出个笑,沉声道:“陛下,我知道你背腹受敌,步履维艰,我知道昭妃曾经是你唯一的支持和依靠,我也知道你重重考验怕的是我是墨云晔派来的一枚棋子,因为宫闱之中你能信的人本来就稀少得很。虽然墨云晔党羽众多,但我可以用性命向你保证,我和书闲不会是他的党羽或者被他收买,现在不会,未来也绝对不会。你不信我们,那你就永远只剩下昭妃,你永远走不出你的后宫!”
一番话毕,青画已经微微有些气喘。她悄悄抓着衣襟往身后的廊柱上靠了靠,抬眼给脸色苍白的书闲丢去个安抚的眼神。
墨轩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木然。半晌,他轻轻笑出声来,眉心眼角尽是沧桑:“走不出后宫么?”
青画低眉:“是。”
书闲这次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青画一会儿,轻轻站起了身走到了她身旁。事已至此,她再求原谅也没有意思了。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青画不知道这沉默延续了多久,只是看到桌上宫女们方才摆放的热气腾腾的糕点已经看不出半点儿温度,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升起的月亮挂在树梢冷冷看着地上的一切。
墨轩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宫里南面有个地方,叫闻事阁,那儿放着我朱墨王朝建国以来所有的宫廷宗卷记载,从宫闱暖帐记录到每年任命和罢免的新官,所有的事都在案。”
青画疑惑道:“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每个宫廷里都有那么个地方,只是那儿把守森严,普通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墨轩盯着她的眼,总算是露出了一丝虚无的笑:“你不是想查宁相满门抄斩的经过吗?”
一瞬间,青画猛然抬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每朝每代,帝王昏庸也好,大臣篡权也好,他们可能斩杀敌对党羽,却绝对没有胆量斩杀史官。史官无权,然而也没有什么权利可以干涉史官记录事件的真相让后世人知道。墨轩竟然是想让她一个“外族人”亲自去查阅史官的真实记载……
青画突然没了力气,她轻轻把身体的重量都交托在了身后的廊柱上。最是无情帝王家,墨轩果然是没有信任过她们,之前的所有事情他都留着一段距离,假如她中间出过一点点的差池,恐怕就没了性命……
真正的信任,是从此时此刻才开始。
墨轩离开闲庭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那一夜,青画无眠,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月升月落,直到东方拂晓,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是入了梦,梦里依稀是云闲山庄的溪水小亭上,司空捧着坛酒眯着眼,三千白发衬着他衣袂如雪。小小的她抱着个小瓶子浑身哆嗦不敢打开——那里面可是要人命的虫子呀……只要一只,钻进眼睛里面,眼睛就会先瞎了,然后浑身泛绿,一点一点,从里面开始把人的血吸光……
司空灌完了坛酒,倚在栏上笑眯眯问她:怕吗?
小小的青画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怕!
司空笑得忘形:小徒弟小画儿,你不敢打开就别说不怕,一边捂着眼一边说不怕可不是我的徒弟会做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去触碰那些个会死人的虫子,它们长相极丑,面目狰狞。司空那个怪人居然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第一次就去碰亡命蛊。他自个儿却在一边抱着酒坛子笑眯眯看着她瑟瑟发抖。
后来呢?后来,她不记得了。
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不再清晰,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和透过窗户投射到床边的跃动的阳光。
天明,一切伊始。想容落水或许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既然墨轩已经答应了她去闻事阁,再追究也没有了意义。
闻事阁就在皇宫的南面,那个平日里连一个守备侍卫都没有的地方。即便如此,青画也知道,那儿里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守备,如果不是墨轩首肯,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去不了的。既然已经有了墨轩的承诺,她第二日就去了那儿。
闻事阁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走过几个关卡,真到了里面的时候却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守着层层叠叠的书柜。午后的阳光透过闻事阁楼上方寸大小的几个小孔投射到昏暗的屋子里,在斑驳落漆的柜子上投射下一片光斑。老人在里屋的角落里头打着盹儿,整个身子都快陷进了椅子里。
青画的脚步不重,她无意去打扰老人,轻手轻脚地绕过前排几个贴着征妃记的柜子,一路找寻到了最里面的柜子才找到了记载官吏赏罚的书籍柜子。所有的书籍都是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的,青画记得宁锦爹爹宁相被墨云晔扣上谋反罪名是六年前的冬天,却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所以她只得慢慢从六年前的那几册开始找,一册一册慢慢往下翻——那一年总共有二十三册,记载的都是些官吏罢免的事情,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宁相的事情。
一本,两本,三本,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青画草草翻完,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诛杀丞相,这不是什么小事,这是关系到举国太平的大事,怎么可能连个什么罪名和罪证都没有列就定了谋反罪?可是史官为什么偏偏跳过这一段不写?
“你在找什么?”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瞌睡的老人。青画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一地的灰尘。
“我……找一些旧事。”
老人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打了个哈欠道:“看吧看吧,每月两本够你看的了,老头儿先去睡去……”
二十四本?青画心里一惊,急急忙忙把方才看的六年前的记录又翻了一遍——没错,少了一本!每本书籍上都标了数字,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少了六年前十月的上册。趁着老人还没有睡着,她急急追了上去问他:“请问,六年前的官吏赏罚为什么缺了一本?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老人撑开眼皮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阴阳怪气道:“不知道不知道,这史事啊,老头儿可管不着。少了一本兴许是它本来就少一本,老头儿只是负责看管这儿,缺页少页的,找史官去!”
“史官是谁?”
“尹欢。”
尹欢。青画默默念了一遍,迈出了闻事阁的大门。史官尹欢是谁,被老人一提醒她还是记得几分的。六年前朱墨宫里有两个人被称为君子如玉翩翩佳公子,一个是墨云晔,还有一个就是尹欢。只是墨云晔温文儒雅大得人心,而这尹欢却是脾气古怪,从来不与生人来往,传闻说公主芳心暗许找了太后当桥约见他,都被他以“人气乱书香”为由给撵了出去。
当年皇帝大怒,却也拿他这个史官没有办法。一时间,文雅之士,爱书居士的美名就落到了他头上,可是后来又有传闻,说是因为人气乱书香而赶公主出门的史官尹欢自个儿却是天冷了烧书取暖,唯独不烧的是自家收藏的春宫秘闻,文雅之士的名头也逐渐没人提了。
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代怪才。虽然他的府邸就在都城内,可是要见他,还真得花上几分心思。
青画站在闻事阁门口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回闲庭宫,却不想在闻事阁门口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前些日子替她诊过脉的胡御医,一个是前几天还在牢房里的杜婕妤。胡太医似乎颇为为难,连连低头抱拳一副想赶快离开的模样,杜婕妤却死死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他们这副奇怪的样子让青画顿时起了一丝好奇心,她站着不动了。
通常,青画是不大会主动靠近御医的。她自小和毒虫毒草为伴,身上天然带了点草味儿,这气味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大半辈子和药草为伴的御医却可以。虽然御医们大半已经练就了不该说的不乱说的习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是不大靠近御医的。
而今天,她却意外地撞上了桩奇怪的事情。
杜婕妤满脸执拗,挡着御医的路问他:“你说这是毒猫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毒?吃了会怎么样?”
胡御医连连抱拳:“娘娘,微臣真的不知晓……您还是问别人去吧……”
杜婕妤气得满脸通红:“大胆!你少骗我了,你是老御医了,别拿你对付其他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今天你要是还想好好在宫里做你的御医,你最好把毒猫儿的毒性告诉我,不然!”
“娘娘,您饶了微臣吧……微臣真的不知道啊……”
“你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娘娘啊……”
争执得起劲儿的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观察周围,青画就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笑。在宫廷里问毒药到底有什么功用,御医当然得“不知道”,否则出了事情,谁敢担待?看着杜婕妤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忍了忍,还是有些恶劣地扬声开了口:“毒猫儿是阴毒,吃下去后三个时辰,胸口会像有猫爪子在从里向外挠,奇痛无比,而后第四个时辰变得奇痒无比,会让中毒的人自己挠破自己的胸口到鲜血淋漓。不过,不至死。”
这也是这个毒最让人痛恶的地方,它只会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样貌比死还难看,虽然不至于要人命,模样可是比较吓人的。
“是你。”杜婕妤转过头见到了青画,眼底闪过几缕复杂的神色。
青画随意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听没听错,隐隐约约,她听到身后极轻极别扭的一句:“上次,谢了。”
上次?青画边走边思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笑了。原来,秦瑶上次送去的糕点里居然是毒猫儿么?
秦瑶,杜婕妤,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会是这种关系,还真是……够好笑的。
“郡主!”青画还没到闲庭宫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个行色匆匆的小宫女。小宫女见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开口,“郡主,青云太子找您,他、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不,是很不好!您赶紧回闲庭宫吧!娘娘已经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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