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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锦。
青持在心里默默念着, 细细地体会着拿着一根线在心尖上勒紧掐进心头的痛楚,嘴角浮起一抹倦怠的笑。有时候痛不一定会让他想逃, 有些事情即便是痛,也好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沧海桑田过后的空旷才是致命的毒, 深入骨髓无药可救。有些痛,足够让一个人一生充实。
“皇兄,你在想什么?”
书闲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青持听到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发起了呆。书闲身后,是眼神莫名的青画,她似乎……不大愿意走近,连一个探究的眼神都很少落到他身上, 就好像是刻意回避着一般。这个小他九岁的女子, 明明是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少女初长成的稚嫩,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使近在眼前,却永远隔着一层遮罩。
看着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的青画, 青持察觉到自己心里的一丝波动, 一缕烦躁。她安静,心细,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个不大的动作就能让她穿上全身的盔甲去防御。
青持低声问他:“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青画答:“探监。”
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青画却不想多解释。这宫闱之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得失衡量的准则,就好比是一座水坝, 要抓住水满过坝的时候予以一击,上游的水才会奔涌而下一发而不可收拾。杜婕妤现在正是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杜婕妤入狱的第三天,青画向墨轩请了块通行的腰牌,只身一人去了整个宫中比冷宫还要阴霾的地方,牢房。
牢房在皇宫的最西面,背靠着宫墙,宫墙之后依着半壁山坡。牢房地势低,终年不见半点儿阳光。青画到牢门口的时候正是晌午,五月的天,这儿却好像还停留在二月,阴冷异常。牢房在地下,青画跟着看守的牢头提着一盏灯慢慢沿着黑暗的阶梯往下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到了最底下。地下倒比上头暖和了一些,只是昏暗的视野,星闪的火把光芒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牢头点头哈腰满脸留油,抱拳讨好道:“郡主,杜婕妤就关在这排的最里面。小人带您过……”
“不必,我自己过去。”
“是,郡主您自便。”他转身临走又回过了头,谄媚笑道,“郡主,杜婕妤刚刚还有个夫人来探望,这会儿还没走呢。”
夫人?青画有些惊讶,颔首道:“多谢。”
“哪里的话!郡主您啥时候要走了,扯开了嗓子喊上一声,小人就来接您。这鬼地方啊,阴气重,郡主千金贵体,待久了伤身!”
会来探望杜婕妤的夫人会是谁呢?青画不再理会牢头,提着灯笼往里走。走了几步,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把手里的灯笼给熄灭了,借着牢房里零星的火把的光往里摸着走。
没有光照自然是有好处的。青画摸到最里面的牢房的时候无声无息,那儿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是还毫无知觉,自顾自谈着。青画向来是没有多少君子道理的,就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细细听。
杜婕妤的声音很好认,她正恨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诬陷我!就因为我当时也在御花园里,就能定我的罪,这是什么道理!别人就算了,我和陛下三年的夫妻,他居然也……我就等着昭妃醒了。”
还有一个女人轻笑:“贤妃他得罪不起,自然是你遭殃。感情也不过是个挺有用的东西而已,他这叫保帅舍卒。”
那声音青画再耳熟不过,她曾经很长时间的噩梦里环绕着的就是这个声音——秦瑶。原来那个夫人指的不是哪个大官的妻子,而是摄政王的侧妃,瑶夫人。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
杜婕妤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冷笑揶揄:“也是,可惜了洛扬那么痴心的一个好男人,在你手里真糟蹋了。他都自愿为你顶罪了,你还是不放心。”
秦瑶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意:“不,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秦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知道你下得了手。”
秦瑶冷道:“真不是我。”
杜婕妤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一样地发出一声感慨:“他居然连左膀右臂都……”
牢房里霎时静默了下来,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战场上越来越密的战鼓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份惶然跃动——她当然知道她们说的他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摄政王府的牢狱中让一个人死,还能冠上“畏罪自谥”的名头,这世上还有谁能一面和她在陵香花榭里喝酒赏月,一面派人断绝了所有线索理清的可能性?
洛扬一死,一切终了。
墨云晔,只有他下得去这手。
“谁在那儿!”
秦瑶警惕的声音响了起来。青画也懒得再多做掩饰,大大方方从拐角处走了出去,冲着秦瑶微微一笑。她这笑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顽劣,衬着牢房里明明灭灭的火把的光有些诡异。
秦瑶大惊失色,仓皇地退后一步:“是你!”
青画勾着笑道:“久违了,瑶夫人。”她有些幸灾乐祸,上次的事其实她也不是故意针对着秦瑶想要她的命,只是正好秦瑶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情债最是难算也最难拿捏证据,所以她才为了让洛扬心甘情愿顶罪而稍稍用宁锦的事情挑拨了一下秦瑶的底线。没想到倒让秦瑶对她产生了畏惧的心理,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秦瑶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处置我于死地!你和……有什么关系!是她,是她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对不对!”
青画笑得越发莞尔:“瑶夫人多想了,宁王妃被你用三月芳菲毒折磨的时候我才8岁,远在青云,怎么会认识她呢?”
“你……”秦瑶的脸彻彻底底苍白了,她连退几步靠到了牢房的铁栏上。铁栏发出咣当一声清响,晃了晃抖落下不少灰尘。
杜婕妤满脸的憎恶,倒也不去管秦瑶狼狈的模样,反倒是转个身在牢里找了个干草堆坐了下来。
秦瑶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恨恨瞪了青画一眼,提着灯笼一刻也不停地离开了牢房。偌大的一个牢房就只剩下杜婕妤和青画两个人。
青画低眉,在对面的牢房铁栏上倚着挑眉打量:她的牢房里放着几个碟子,碟子里装着几个花色的糕点,在这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异常的扎眼。一股淡淡的沁香在牢房里飘荡着。牢房里总是多虫的,地上有蚂蚁在干草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只爬到那装着香甜的糕点的碟子里去。
杜婕妤不说话,青画也不开口,只静静立在那儿,看着她在牢房里冷着脸的模样,双双沉默着。又过半晌,杜婕妤忍不住开了口,却只是一个字:“滚。”
青画指着几个碟子笑了笑:“有毒。”
杜婕妤的脸色阴沉,眼里却大大咧咧写着不可能三个字。
青画轻声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看会不会死人。”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青画在牢房里只待了半个时辰就出去了,牢头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叮嘱了好几遍郡主不要立刻进屋子,现在外头晒会儿太阳,不然会染风寒。再见阳光,青画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犹如两重天的牢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探监,收获比她想象中的要多。杜婕妤的性子似乎不大会遮掩,初次见面时那个温顺谄媚的杜婕妤想来是她受了什么人叮嘱特意为之讨好书闲的,她那性子若是想推昭妃下水,恐怕还学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很有可能,真的不是她。
额外的收获,是洛扬之死的真相。
洛扬是墨云晔下的手,这个消息最该告诉的是柳叶。只是柳叶身为廷尉,自然是不能入后宫的,而青画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趁着早朝的时候到前殿去拦他,思来想去,她还是去面见了墨轩,问他讨了个出宫的令牌,在第二天早朝刚毕的时候在宫门外头守株待兔等着柳叶出宫。等了许久才见着柳叶踱着微微沉重的步子出了宫门,就要进到自家的官轿里。
青画急忙出声:“柳廷尉!”
柳叶听见了声响,回头见到的是个一身绿锦的纤瘦身影,等他认出那人,诧异地瞪大了眼:“郡主?”
“柳廷尉,我找你有点事。”周围还有陆陆续续出宫的大臣,她只能这么说。
柳叶盯着青画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请随下官来。”
宫墙之外是朱墨都城的内城,住的多半是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这儿也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青画跟着柳叶的脚步,一路走出了内城到了外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柳叶才找了一家小酒馆的雅间,笑着对青画说:“郡主请讲。”
青画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截了当道:“洛扬是墨云晔杀的。”
柳叶的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郡主从何得知?”
“柳廷尉不信我?”
柳叶盯着青画的眼,许久才叹息:“下官自然信得过郡主,只是……这事,郡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有些事情不应该由郡主这等女儿家来承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青画愣住了,呆呆看着他:柳叶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他的神情有几分怅然。他才年近而立,眉鬓却已经有了几缕华发,他的眼色深沉,像是个无底洞,只有眉宇间的一点点执拗神色还依稀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刚正不阿的木讷倔强模样。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被宁锦捉弄得面红耳赤气鼓鼓喊孺子不可教也的书生柳叶了。
她离开六年,很多人都变了,除了墨云晔。
“柳廷尉早就知道?”
柳叶轻轻颔首:“洛扬怎么可能会贴身带着断肠的毒药……而那天,我派人整晚守着秦瑶,不见她有行动。下毒之人,十有八九是墨云晔。”
“那你为什么不追查?”
柳叶没有回答,青画却霎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法追查。假如追查到底,那势必会牵扯到她……她才是那个给洛扬下蛊的人,而这样查下去势必会查到她问御医讨了并蒂青莘,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墨云晔要洛扬死,柳叶就只能当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墨云晔……他这招是仿效她给洛扬下的套儿,让他们不能深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她的计谋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两方人达成的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有一方违约,那么十有八九死的是青画这方,他甚至可以借着清君侧之名,把墨轩党派连根拔除。他不这么做,恐怕是因为觉得这个借口还不足以让他彻底清扫……
天不冷,青画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凉意和战栗。上辈子的宁锦只知道墨云晔心狠手辣,其实并没有尝过他在朝政上的手段,她以为他就只是冷血无情心思细腻而已。这一次,她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他靠什么爬上摄政王之位,清楚了为什么偌大一个朝廷,墨云晔三个字足够让那些大臣变了脸色。
青画低下头喃喃:“那,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左膀右臂……”洛扬手握兵权,又对秦瑶死忠,为什么……
柳叶冷笑:“郡主以为,以墨云晔现在的势力还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左膀右臂吗?”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狡兔死而良犬烹——六年前的墨云晔需要洛扬扶持,六年后的墨云晔如何放心让洛扬手握兵权酣睡在榻旁?他本来就想要他的命!
青画闭上了眼,眼前见着的是墨云晔如月皓洁的微笑,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的眼里总是澄净温煦的。他会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堕入地狱轮回。
“郡主,下官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了。”柳叶正色道,“郡主只是暂住朱墨,回青云后是光明的前程,切莫……”
切莫为了一个墨云晔贴上性命吗?青画低头勾起一抹笑,推开了雅间的窗户抬头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声道:“多谢柳廷尉好意,青画最宝贵的只有这条命,会好好珍惜的。”
这条命,她会好好利用起来,她要留着这条命让他血债血偿,留着这双眼看他沦落。
午后的街上还是很热闹,暖风吹得人惬意,也渐渐驱散了青画身上的阴寒。她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底下热闹的人群,依稀记起的是上辈子宁锦带着宁臣招摇过街的情形。那时候她拿着一柄雕花的小剑,剑尾上挂个小包裹,见着街上每一样东西都新奇,每一处景致都惊叹。那些小玩意儿买下来就丢给身后的宁臣收着,也不管自家冷面的小跟班的脸已经泛了青却还是默默忍着。一路的嬉笑欢畅,现在想来,已经是隔世的情形。
宁锦成了青画,宁臣成了青持。欢声笑语的街霸生活一去不复返。
“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做个怎么死都不清楚就见了阎王爷的傻瓜比较快活呢,还是做个步步为营最后仍然难逃一死聪明人快活。”
柳叶听了直笑,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他笑道:“那为什么不先做个步步为营的聪明人努力不死,等不用死了再做回快乐的傻瓜呢?”
青画闭上眼舒了口气,笑了:“先苦后甜才知甜。柳廷尉真聪明,我怎么没想过可以不死呢?”是啊,青画的命还长,长到……有一辈子可以去好好生活。她总是以为报完仇就是路归路尘归尘,一拨黄土回到阎王殿,却没有想过,她还是可以把上辈子缺的东西补完的。
街道上,一处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几个人高马大地把小贩团团围住了。小贩吓得直发抖,就差没有跪下来或者拔腿就跑——青画眯着眼从楼阁之上看着,透过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中间的小小缝隙,她见着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锦衣公子的背影。那个公子个子不高,嗓门却大得很,他甩甩胳膊嚣张跋扈,扯开了嗓子喊:“来人,给本公子挑串最甜的!”
此情此景,青画似曾相识,她瞪圆了眼却还是看不清那公子的长相,只是不可置信地喃喃:“青……涯?”
柳叶轻咳一声道:“时候不早,郡主还是先回宫吧。”
青画回过神来,点点头跟着柳叶出了雅间走出酒馆。大街上那锦衣公子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刚才那个吓得软了腿脚的小贩不可置信的声音:“金子,是金子!”
青画不禁莞尔,踏上了回宫的路。回到宫中的时候采采已经在宫门口守望许久,见着青画,采采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昭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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