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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持是一壶酒,小姿说好酒需要好酿功,那么青持这坛子酒出生皇宫贵族天生就带着点儿王贵之气,因为少年出走混迹江湖而带了一股子的江湖气,后来卖身到了相府卑躬屈膝地过日子又带了隐忍之气,成了陈年佳酿的郁郁沉香。他今年二十有七,二十七载他有十载是在外头,哪怕是琼浆玉露也怕是抵不过青持目光深沉地望上一眼来得慑人。
那一刻,青画忽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脱了外衣一样的滋味,所有的秘密都在她的注视下毕露无疑。她这辈子算上上辈子也已经二十有六,却仍然抵不过他深邃一眼。以往,是她疏忽了,宁锦的身份让她看不见她的丑仆原来可以这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他居然把她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她甚至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无论是装疯卖傻还是偷偷学艺,或者单纯是今晚的夜闯,都是要掉脑袋的。
“太子,我想去朱墨,您帮我行不行?”
青持似乎是起了点性质,他点亮了一盏宫灯,轻轻放到了外厅的桌上,回过头就见着呆呆立在角落的青画还是没有挪动一寸。他冷道:“为何?”
青画仔仔细细思量,冒险开了口:“太子,我知道您是宁锦姐姐的朋友,我……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宁姐姐,宁府对我家有恩,我想,我想为宁府报仇!”
青持神色大变:“你……你认识宁锦?”
“是。”
“可我听说你之前是痴儿。”
青画苦笑道:“痴儿也是有记忆的。”
外厅里沉默异常。青画小心翼翼地看着青持的神色,他似乎是很激动,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片阴影。他原本是端了个酒杯,如今捏着那酒杯的手已经泛了白,仔细看下,他的手还依稀有些颤抖。他的眼里的光芒像是一只困兽,青画想象不出,究竟隐忍成了什么样的情绪,才能把他逼到这地步……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刚才提及了宁锦这两个字。
很久以前,那个笑得很温柔的丑仆宁臣就是一直看着她的,宁锦虽然懒散却不迟钝,他的感情她怎么会不知道?一开始是因为她一颗心都放在了墨云晔身上,后来……是因为她心如死灰,只求一死。
宁臣。一瞬间,青画差点就喊出了这个名字,却生生把它咽回了喉咙底。她这捡来的性命,老天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回去,她不能……再让宁锦的事牵连,绝不。
“你,是想替宁锦报仇,才想去朱墨?”半晌,青持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是,求求你,太子,帮我。”
“有什么证据?”
“我……”青画苦苦搜索,什么恩情交情都只是她一面之词,他不信是显而易见的……
“好,我便帮你一次。”
出人意料的,青持居然答应了。青画做梦都没想到,那夜让人胆战心惊的狭路相逢居然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这是她始料未及,做梦都会想笑出来的。
***
青持是一诺千金堂堂太子,第二天皇帝把御医都召集到了御书房里商议的时候,是他提议把本不该出现在这种朝臣聚集之地的青画叫到了御书房。
青画跪在皇帝座下有些紧张,大抵却还是镇定的。她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御书房里的御医们的神情,他们每一个都是愁眉不展,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显而易见的,是皇帝像他们施压或者是他们已经用尽了办法却无计可施罢。她又抬眼看了一眼青持,他的脸上没什么神情,仿佛方才出口提议她的不是他一般。
皇帝看了一眼底下的绿衣青画沉道:“画儿,持儿说你的医术不错?”
“家师司空。”
皇帝脸上的神色有些惊异,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他诧异道:“你居然拜了司空为师?”
“是。”
“司空先生医术卓绝行踪不定,画儿若是这六年都跟着他学医,那定然了不得,快去看看小六吧。”
“是。”
青画暗暗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青持一眼,余光扫过书房里其他御医,她突然发现每个御医脸上都是惊诧的表情。没想到司空的名气居然大成这副样子,这个倒出乎她意料。她以为司空就是个名医高手罢了,却不想他的名气大到只要她扛出这名号,皇帝居然连验证她的医术都省了直接让她去诊断青涯的地步。
青涯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混杂着熏香的味道。整个房间里面只有两三个宫女在轻手轻脚地看着暖炉火候,照看着躺在床上的青涯。
大部分御医被拦在了外头,只有御医房的管事御医跟着他们走进了房间到了青涯的床边。
青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连手上也是濡湿的。他的床是雕花的乌木质地,挂着浅蓝的垂帐,辈子床单也是浅蓝的丝缎,像是刚刚换上的模样。一床的碧莹莹衬得他的肤色越发发青,鬓角的发丝黏着在脸上,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青画从怀里取了一块丝帕盖在他额头上,过了片刻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烫。
边上的御医在她耳边不解道:“小姐这是为何?”
青画淡道:“丝缎是偏凉,隔着丝缎的温度才是和手可以相较的温度。虽然可以用额头触碰,但是有些毒性会从汗带出来,贸然触碰虽然不会中毒,却会让人体虚。”这其实是蛊和毒的不同之处,毒只要不入口不沾伤口多半没事,如果是蛊,恐怕不知道得死多少遍了。
“原来如此。”御医恍然点点头,又道:“六皇子这两日一直是这副样子高烧,出汗倒是多得很,这被褥都已经换了好几次。我们也曾经诊过脉相,说是毒……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就是出汗和昏迷不醒,六皇子的脉搏是正常的。”
脉搏正常,那就不是毒。
青画丢了丝帕,抽出青涯的手细细把了把脉,果然如御医所说的,脉搏完全正常没有半点异处。这是怎么回事?她俯上身去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犹豫了片刻从随身的针包里拿出一根针,握起他的手腕刺了下去。
“小姐,那不是针穴……”御医急道,眼睁睁看着青画的手一动,在青涯的臂膀上划了一道伤口,她带来的针居然那么硬?
嫣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里溢了出来,顺着青涯的手腕划过一道血痕,滴落在了青画早就准备好的丝帕上。
白发苍苍的太医聚精会神地盯着青画的动作,眼睁睁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个瓶子来,往丝帕上倒了点什么。丝帕上的血本来已经晕开来,也不知道她往上面倒了些什么东西,只片刻的功夫,那血迹居然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最后居然消失不见了。
太医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也有去血的药,可是她究竟倒出些什么,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见。难不成是瓶中之气?这司空的嫡传弟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彼时青画已经收了手里的丝帕,把目光投向了御医:“大人,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人从西边回宫?尤其是偏远的西面,那儿经常会有些……和我们这儿不同的东西。”不是毒,而是虫。
御医踟蹰:“这个……”
青画皱眉:“有没有?”
老御医似乎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白胡子抖了抖,眼神闪烁地回头朝房间正中看了一眼。那儿有张桌子,桌子边坐的是从刚才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神情,这个偶尔慈祥的老头儿在想什么没有人可以猜得透,他只是摸摸胡子笑了笑道:“画儿,你可有解的法子?”
青画想了想道:“有。”
她从云闲山庄带出来的桑花还剩下一些,被她风干了放在闲怡宫。桑花对付一般的小虫子就绰绰有余了,再配些调养固本的药物,应该没多大问题。青涯既然只是高烧不行,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蛊毒。那个人可能压根就不想要他的命。
“这就好。”皇帝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小丫头你赶紧给小六治病,治好了有赏。”
“是。”
“听说小丫头你想陪着云丫头去朱墨?”皇帝忽然转了话锋。
“是。”
“朕允了。”皇帝微笑,伸手一指,“只要小六的病好了,你就是我青云派去朱墨的使臣!”
使臣。
青画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用上这个字眼。自古女子为官就只是在皇宫内院的司制坊下各司,她是陪嫁去朱墨,论理应该叫“陪侍”,或者说是什么都没有,却无论如何都够不上一个“臣”字的。这个问题与到底是谁从西边回来成了她回闲怡宫路上苦苦思索的两个问题。
后者小姿解决了它,她听着青画从承德宫带回来的问题满脸的了然,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儿眼睛一亮:“从西方回来的,可不就是二皇子嘛!五年前陛下派了他去西边当镇西将军,这几天陛下寿宴他才有机会回来。”
二皇子。
青画的眼里露出淡淡的揶揄,她早该想到的,皇帝刚才在承德宫是故意扯开的话题,御医刚才吞吞吐吐也是因为从边回来的是二皇子罢了。这宫里有很多潜则,稍不留神就会触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纯属扯谈。
好在这与她青画没有半点关系,青云宫中的纷争她懒得去管,她只愿皇帝信守承诺送她去朱墨足矣。
就在那天晚上,青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在御花园里遇见了青画。他问她:“你去朱墨,真的只为报仇?这一去,其中的状况……”
青画只是笑,她说:“宁臣,你信我。”
青持的眉头紧锁,显然是不喜欢宁臣这称呼,只是青画却执拗地看着他直笑,她知道,朱墨与青云从来就不是什么踏踏实实的盟友。她这一去的确是危机重重,十有八九是一去不回九死一生。所以她执拗地看着眼前这个骨子里还是透着温柔的故人笑得眼睛都弯了。
“宁臣,我都还不担心呢,你担心什么?宁臣,你出息点,你那二哥不是什么好人,你在青云可别让你那二哥欺负了去!”
“你……究竟……”青持瞪大了眼睛,却被青画避开了视线。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这类话宁锦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青画却是第一次说。她只是……想在临走前留个信儿,谢谢他的——埋骨之恩。
而后,直到书闲出嫁,她都避而不见所有人。
书闲出嫁定在三月十七,彼时已经百花盛开,芳草如茵。一列仪仗鸣的是军号,撑起了青云子民信奉的吉祥图腾,一路送别他们的远嫁公主。
青画陪在出嫁的马车之中,望着外头的一片初春之色笑了笑,把玩起了手里的紫玉铃铛。有些事情想开了便想开了,再见着那些物件的时候也没多大感触了。
其实这紫玉铃铛也是有个好听的名儿的,墨云晔那个叫念卿,她这个叫思归,这两个透着酸味儿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酸秀才取的,当年凿玉的工匠把它们送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就带了张纸,上书着两个名字:思归念卿。那时候宁锦笑它们酸,心里却是甜的,墨云晔说它们情深,心里怎么想的。她那时候不知,死的时候才明白的,他的心里念着的卿也许是秦瑶,也是是皇权,独独没可能的是她宁锦。
思归,思归。
青画笑着念叨着这两个字,眯着眼看着外头的太阳。午后的阳光烈性得很,晒得人却也暖和。她就靠在马车里头,依着丝锦的挂帘笑,思归思归,如今她就要回到朱墨了,思归已归,念卿何时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