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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下了场大雪,青云的皇宫里一片素白。
闲怡宫的雪是未曾打扫过的,清晨的雾霭还没有散去,一阵孩童的嬉闹声打破了那儿的宁静。闲怡宫的外院里面,几个身着锦缎稠衫的孩童围成了一个圈,把一个瘦小的身影围在了中间。
最为年长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手里拿着根皮鞭,稚嫩的脸上表情盛气凌人。他的眼里满是顽劣,皮鞭在他手里绕了个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
被围着的是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衣服倒是上好的绸缎,只是这会儿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她被围在了外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脏兮兮的脸上却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现在才处境。
墙上有青苔的被她的脊背蹭下来好些,有些已经掉进了她的领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几个围着她的孩子,一点一点用胳膊把自己的膝盖抱紧了。
带头的男孩笑得很得意,他扬眉道:“喂,傻子,你的脸脏了。”
女孩不动,只是睁着茫茫然的眼睛看着男孩从地上揉出了一个雪球,又把雪球递到了自己面前。她没有伸手,只是木然地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脸上,看着他嘴角那丝抑制不住的耻笑,她犹豫也跟着咧开嘴露出几分笑容。
男孩笑得越发得意,又在雪球上抹了点沾土的青苔,蹲下身把雪球又往女孩递了过去:“傻妞青画,洗洗脸吧。”
女孩的眼里依旧是懵懂一片,她迟缓地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雪,又看了眼男孩手里的青苔混雪球,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去触碰那个雪球,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捧在手里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层雾,明明脸蛋生得玲珑精巧,却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木讷的气息。
男孩的眼里有些不耐烦了,小跟班们摩拳擦掌打算自个儿动手替她洗脸,却被男孩拦下了。他又从地上揉了个雪球交到叫那个青画的女孩手里,眼里的顽劣又浓了几分,那一身银白的貂皮棉袄衬着雪色,明晃晃地刺人眼。
“傻青画,这个可以吃的哦,如果你舍不得洗脸,就吃了吧。”
女孩咧开嘴傻笑,喃喃:“可以吃?”
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是啊,傻青画,吃吧,你看这个可不就是昨晚父皇赏你的糯米水晶糕?”
提起水晶糕,女孩的眼睛终于亮了一点点,憨憨地抬起头对着男孩直笑。她本来是一手抓着一个雪球,这会儿却直愣愣地把两个雪球揉成了一个,而后仔仔细细盯着雪球看,随时就会张口咬下去的样子——
“小姐!”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方才的静默,紧接着是沙沙沙的踏雪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趟过过膝的雪努力向孩子们在的地方迈进着,她的神色焦急,额头已经出了汗。
一个小跟班匆匆扯了扯带头男孩的袖子急急开口:“六哥,如果她告诉父皇,我们又要被罚了!我们快走!”
“走!”
带头男孩一声令下,孩子们眨眼间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而刚才出声的那个宫女却还在十几丈的地方一步一步谨慎地趟过厚厚的雪。自然,也没有人看到那个叫青画的小女孩在男孩们转身离去时她低下头的眼神——她原本那双木讷痴呆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了一丝光亮,是之前前所未有的色泽,那一片比雪色更清亮的神采。
“青画小姐,你没事吧?”
宫女总算是到了青画跟前,哆哆嗦嗦把她扶了起来替她掸去身上沾到的泥渣草屑,掸着掸着,她的两个眼睛慢慢红了,姣好的妆容立刻残了。
早在她走近的一刹那,青画已经恢复成了呆滞的模样,两个眼睛又空洞无神起来。她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珠,咧着嘴笑。
宫女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轻轻叹了口气,把青画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朝着宫门慢慢走,边走边叹息:“青画小姐,你怎么就那么……呢?陛下昨晚单单赏了你水晶糕,六皇子他们眼馋着呢,怎么奴婢一转身你就又被欺负去了呢?以后可要乖乖待在宫里,除了皇后和陛下,谁叫都不见。唉……”
青画在宫女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傻呵呵乐:“傻……”
宫女早就料到她的话压根不会被理解,只是看着青画天真的脸孔叹息:“晚上皇后设宴款待贵客,也算了小姐一份,奴婢一会儿给小姐你上个妆,漂漂亮亮去见皇后。”
“青画,漂亮……”
“是是是,青画小姐最漂亮。”宫女好笑地摇摇头,抱着她推开了宫门。
闲怡宫里白天热闹得很。许是这儿的主子青画是个痴儿,所以宫女侍从们多多少少省了几分担惊受怕,多了几分自在,宫里上下尊卑也就模糊了些,到处是一副打打闹闹和乐融融的景象。听说皇后设宴还请了自家的小主子,宫女们更是喜上眉梢,争着抢着给青画上妆画眉,一番折腾下来,居然也画得像模像样。
青画向来是乖巧的,除了神情呆滞,她其实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像一般痴儿一样大吵大闹。约莫半个时辰的折腾后,抱青画回宫的宫女满意地看着自家小主子的眉目,手一挥招呼着一干侍从去张罗赴宴要用的首饰与衣着去了,留下青画独自一人在房里。
房门是关着的,房里点着熏香,淡淡地弥漫着一丝沁香。
青画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镜子里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的脸,五官极其精致,神情却是痴愣笨拙无比的。
她的眼里本来是灰蒙蒙一片,随着外头侍从们的嬉闹声越来越远,那一片灰蒙蒙居然慢慢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亮无比的眼。
——宁锦。
她轻轻张了张口吐出这个宛若禁忌一般的名字,眼里的苦涩便一丝一丝如同潮水一样翻涌上来,整张脸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宁锦,宁锦……
她仿佛中邪一样地轻轻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小小的手触碰到了铜镜的边缘,被那抹冰凉刺得缩了回去。几乎是同时,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泛滥了开来,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坚韧是幻觉一样。她再度伸出手轻轻触碰镜子中的孩童的脸,眼波流转。
老天爷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它也许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变化莫测,于是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青画,一个十岁的痴呆的孩童,可是她也是宁锦,一个本该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死了的朱墨国摄政王妃。
一年之前的宁锦的确已经暴毙在了墨云晔的婚宴。她还记得自己是三月芳菲毒发痛苦万分死去的,只是当满身的疼痛突然间烟消云散之后,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爽,她好久没尝过无病无痛的滋味了……可她还来不及喘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青云宫里的十岁痴童——青画。
青云是朱墨的邻国。宁锦在不断的探索中终于知道,这个叫青画的痴儿是青云国为国捐躯的镇远将军的独女,家里一门忠烈都死在了战场之上,青云的皇帝就把她接到了宫里安排在后宫,赏了她一座妃嫔的宫殿抚养她长大。而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宁锦,一个早就应该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魂魄。死后重生,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借了人家的身体,宁锦害怕过,彷徨过,到后来终于认命——也许,老天爷是可怜她一生短暂,想补偿一段新人生呢?宁锦早就死在了半年前,现在剩下的——是青画。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浴火重生。
半盏茶的工夫,宫女们已经找好了赴宴的衣服首饰,又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青画的房里,围着她细细打点。上妆,画眉,梳头,带发饰,换衣服,不一会儿,镜子里的小女孩就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小姐,你看,多漂亮。”
青画早就收敛了眼里的清明,冲着那宫女憨憨笑,扯着袖子上的朱玉扣儿眼神乱飘:“小姿……”
叫小姿的是刚才领头的宫女,她正推开门要走,听到宁锦点名乐呵呵地又凑回了梳妆台边,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小姐,您先乖乖待在房里,时候到了小姿来叫您好不好?”
“哦。”
青画点点头,目送宫女们陆陆续续地离去。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轻轻勾了勾嘴角。皇宫之中最安全的永远是最天真无害的人,这个十岁的孩童原本是个痴儿,她要想安安全全地在这儿延续性命,比起找些菩萨显灵痴儿开光之类的理由,还是装傻来得轻巧。这一装,时间已经过去半年。
闲怡宫前身是个皇帝的宠妃住的,房间内外装饰无不精美。外头是一片银装素裹,衬得房间里面比往常亮堂许多,属于孩童青画的瘦小影子清晰地印在地上,除此之外,分明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影子。
青画的呼吸有几分停滞,她坐在凳子上踟蹰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地下了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远离那个照理是在她头顶的东西。只要静下心来感觉,就很容易发现屋子里多了一股香味,像是上好的檀木熏出的味道,又像是什么草药的药香,那香味是往常没有的。她静静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带着那种味道呢?这身体的主人是个十岁痴儿,能和什么人有仇吗?
“是桑花的味道。”很突兀地,房间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青画僵直了身子:果然有人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