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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透过窗, 一整块金子似的方形投在车里。
女王翻开深棕牛皮本,淡黄色的纸张边缘在翻阅时带起一条极细极亮的线,阳光里飞舞着金粉末般的微尘, 略微倾斜的蓝黑色字迹浮了出来。
“我在您设的坟墓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
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隐约如同碰到燃烧着的火。
道尔顿追上马车递过来的东西不是书。
是写满字的本子。
道尔顿的字很漂亮,与他饱受诟病的肆意妄为习性不一样, 他的字笔迹干净利落, 每个字母都像在无人处悬挂在墙上的刀,刀身清亮而又寂静沉默。字行里,闪烁出锤炼刀剑时迸溅的铁火。
他问:
我该剖开哪几根肋骨
才能把心脏做成果实
任您驱群鸟啄食?
…………………………
黑色的浓烟在圣城的天空上盘踞。
道尔顿擦着枪,忍耐着空气中那股毛发、血肉、骨头和油脂混杂烧焦后的古怪味道。恐怕没有比这更不详, 也更让人反胃的味道了, 但久了也渐渐就习惯了。
他没有将圣城的大火彻底熄灭, 而是设法将它控制在了一个范围内, 并保持它不熄灭。
在搜查病人进行隔离时, 必须几个人一组,他们没有那么多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和斗篷, 只能尽量用面具或者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双手。假如一间房屋里的人全死光了, 便将尸体运到城市东北集中烧毁。假如有病人或者与病人、尸体接触过的人, 那么就带到集中隔离的地方去。之所以几人一组,是因为他们要互相监督,如果搜查过程有同伴不幸感染, 就要立刻将他也隔离——亦或者处死。
这些都不容易。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 人们往往会做出种种毫无理智的事:患病的人有的不愿意到隔离区,他们会想法设法的在路上逃跑;隔离区每天都有病人企图冲出来;情况更为激烈的时候,会有暴动的人群组织起来, 试图冲击城门的封锁线……
对于所有这些,道尔顿的命令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杀”。
冷酷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在进城的第一天,圣城死于士兵枪口下的人数是当天死于天花的十倍以上。
第二天,六倍。
第三天,三倍。
从第四天起,死于枪口下的人数终于开始少于死于天花的,数字渐渐低下去,但仍每天都有。道尔顿不要求所有人都不会违反命令,只需要范围在可控之内。
瞄准、扣动扳机、装填子弹、重新瞄准。
日子好像只剩下这么单调的几个动作,死的那么多人里,道尔顿亲手杀的,就占了快一半。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副官,现在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喧闹。士兵们依旧敬畏他,比以往更加敬畏,但这敬畏里畏惧的成分可能更多。
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射杀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不论对方是苍老还是年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妇女还是儿童,这样的一个屠夫被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想着,给枪一发一发地装填好子弹。
装填好子弹,隔离区方向传来喧哗。
道尔顿抬起眼。
原本的大教堂被划为了隔离区,朝圣者叩拜的石砖上躺满了哀嚎□□的病人。十二圣徒的雕像环绕四周,投下长长的斜影。其中几尊圣徒雕像的基座上沾满了深褐发黑的液体,是无法忍耐下去的病人一头撞死在上面。
“求求你们,我的孩子他活着!!!他没有生病——他活着啊!”
一名抱着孩子被送过来的母亲哭着,在地上匍匐。
在见到隔离区中的悲惨情形时,这名原本怯弱如羔羊的妇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转身就要从士兵的封锁中逃走。副官一枪射中她的膝盖,大声地呵斥着,让她进去。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状若疯癫地抬起布满红疹的脸,用双臂将孩子举起。
“他没有生病啊!!!”
她悲嚎着。
隔离区里骚动起来,副官瞥见了包裹里孩子的脸,青白发紫……早就死了。巨大的酸楚击中了他,骚动逐渐变大,枪口对准这名母亲,副官手指颤动着,怎么也无法扣下。
砰。
枪声响起。
哭嚎戛然而止,副官看见妇人摇晃了一下,尔后歪斜着栽倒。死去的婴儿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露出青紫的脸孔对着天空。副官缓缓地将僵硬得好像无法弯曲的手指从扳机处移开。
骚动平息了。
道尔顿垂下枪,转身离开。
走在圣城的街道里,道尔顿能够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阴影里的目光,饱含怨恨、恐惧和排斥。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所有丧命的人都是死在他的枪口下,所有怨毒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射杀战场上的敌人和射杀手无寸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负罪。
道尔顿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换做以前,他不会去想什么负罪不负罪。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很早以前,他就把属于“道尔顿·罗伯特”的良知埋进了土里。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于是又从土里把快要腐烂的良知给挖了出来,重新放回心脏。
大概人没有良知会更快乐。
一旦有了良知,就会觉得像胸口烧着一团火,时时刻刻地拷问与折磨着,炽热着,也苦痛着。每当这种时候,在热与苦里,他有种她的幻影走在他身边的错觉。
道尔顿算了一下时间和军队行进的速度,猜测现在她已经回到罗兰帝国了。偶尔,在不用开枪的间隙,他也会想想这个时间点,女王会做什么。是在阅读文件,还是在和官员谈话,她会把写满的那本本子直接收起来,还是会翻开,看那么一两眼?
路过一片死寂的房子时,道尔顿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趴在地上,从土里挖草根出来。
除了瘟疫外,还有另外一件可怖的事:
饥饿。
圣城人口很多,但本身生产和囤积的粮食却很少。它是教皇国内的商业中心枢纽,整座城市就像一颗心脏,依靠其他地区输送过来的血液维系生命。圣城之后,连同心脏的血管就被切断了,失去血液,这座城市衰败枯萎得比什么都快。
罗德里的确有在调运物资,但这些被送进来的物资,首先要供应给士兵,剩下的才能考虑救济普通人。
挖树根里的有名老妇人,蜷缩在脏兮兮的衣服里,动作很慢。她挖着挖着,干脆坐在那里不动,埋头啜泣起来。
道尔顿看了一眼,走过去,把一块面包递给她。
其他人顿时投来垂涎嫉妒的目光,当道尔顿冷冷地扫过去后,那些人立刻又低下头。
老妇人一开始像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仓皇地伸出手去。她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一些分辨不清的感激话语,接过面包的瞬间,那十指干枯的手指突然像老猫般深深抓进道尔顿手背,一大口唾沫同时喷了上去。
被道尔顿摔开后,老人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再含糊,而是又尖又高。包裹着头发的围巾散开,被围巾遮盖的两腮旁边有因为肤色黝黑不太容易发现的红点。
草地上的人尖叫起来,立刻四散逃开。
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抬枪,两声枪响过后,剩下的人惊恐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目光在老人和道尔顿之间扫来扫去,当视线落在道尔顿的左手上时,怨毒里就带上了快意。
“他被传染了!”
一个人激动地叫了起来,活像见到世上最高兴的事。
喧哗引来了附近的排查小组,他们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间没有人动作。只听得那第一个叫出声的人歇斯底里地指着道尔顿大喊着你们不是在把人抓走吗,他也被传染了,快把他抓走啊。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道尔顿枪口指向老人。
“你杀了我儿子!!!”老人高声喊着,又哭又笑,“他没得病!他只是想出去!你却杀了他!!!”
道尔顿先是握紧左手,然后又松开。
他移开枪口,指向那些站在草地上,一手泥巴一手草根的人:“跟上。”
随即自己将地上的老人拉了起来,强硬地带着她朝隔离区方向一起走去。
“你会下地狱的!你这个恶魔!!”
老人没有挣扎,用尽全力恶狠狠地诅咒。
道尔顿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间。
“我的确是要下地狱的,女士。”
他回答。
…………………………
女王的马车即将驶进帝国宫殿的拱门。
信鸽停落时,女王原本正流畅书写的笔迹墨水突兀地断了一瞬间。她停下,缓缓地视线移到洁白的鸟儿身上。
它朝她伸出了一条腿。
她伸出手去,解下信,摊开的刹那手指立刻蜷曲了起来,像突然触碰到了火焰。
道尔顿给所有人的印象,是他总能百战百胜,是他总能险死还生,枪林弹雨里来去自如。
他是要一直那么野心勃勃下去,直到垂垂老矣的人。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没有人会觉得有朝一日,他会自己走进熊熊大火。
在战场上,他永远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战斗。
但瘟疫夺走一个人不需要战斗。
马车驶进宫殿,穿过拱门时阳光短暂地消失了。
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伸手按在太阳穴上。
“在所有反目成仇的结局里,这是我想过最好的了。陛下。”
隐约里,有人声音又轻又单薄。
作者有话要说:会有现代番外!ort感谢在2021-01-21 16:14:22~2021-01-21 23:1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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