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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称为‘盟友’更妥帖一点。”
女王轻描淡写地说, 提及奥尔西斯的语气就和提及雅格国王、新教皇没有什么差别。
道尔顿看着她神色如常的样子,并不觉得高兴,也没有比先前轻松一些。不知名的郁火在心底的荒原上燃烧着, 交织成时刻想要拔枪的冲动。就好像他当初滚倒在泥泞里, 看着嘲弄他的敌人远去,手指下意识地抓住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
但这又和被夺走军功,被抢走荣誉不同。
战场上,他可以拔枪击毙敌人,但在情场上拔出枪来,什么用都没有。
“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 奥尔西斯很年轻就当上了鲁特的皇帝, 他们说他是最可能逼近先祖,将鲁特锤炼成庞大帝国的人。”
道尔顿状似不经心地说道、
另外还有一些话盘踞在脑海里,卡在咽喉里。他面不改色地说只是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事实上他早早地调查过那个与女王有名义上婚约的人。
鲁特与罗兰都如此忧心忡忡, 生怕这对年轻的王者在相逢之后,彼此之间真的会产生不被看好的感情,而以这对年轻人的身份,一旦事情真的发生了,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道尔顿总是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 世界上不会有比阿黛尔女王更铁石心肠的人了,种种罗曼传奇放到她身上都只会是荒诞的笑话。
可是流言听多了,是会生出恐惧的。
奥尔西斯与她一样早早地加冕为王,与她一样同是一个国家最尊贵的人, 与她一样皆非无能之辈。
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人们都不得不承认,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相当的一对。
“你是在提醒我, 鲁特帝国的威胁性有多大吗?”
女王终于将视线从海图上移开,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她的眉狭长,末端渐细,抽出长刀般英丽的尾峰,挑起的时候犀利的锋芒能破开一切黑暗与阻碍,浸染着逼人的威严。
道尔顿单手捂住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要在我这里发疯。”
女王淡淡地说,抽出一张纸,笔尖蘸了一下墨水,写了一道简短的命令,丢给年轻的黑发军官。
“去安排守卫。”
“是。”
道尔顿张手稳稳地接住丢过来的命令,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女王细瘦的、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手腕。
“亲爱的女王陛下。”
他声音又轻又冷,缠绵中透出角落青苔般的寒气。
……………………
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颇为微妙。
两个天国之海东岸最重要最强大的国家与雅格王国共同的矛盾,和东方草原乌勒民族的威胁,使两个帝国在很多时候结为盟友,共进退。但罗兰与鲁特北部绵长的边界线,彼此之间在天国之海的商贸竞争,使得双方在远征与对抗远征的间隙,时常爆发短暂的战争。
对于罗兰王国来说,一旦来自雅格的威胁减轻,那么鲁特立刻便会成为最大的威胁。对于鲁特帝国,情况也相差无几。
帝国最高统治者的会面,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早在女王与皇帝抵达会面地点之间,双方的使团就已经经历了漫长反复的商讨。正式会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都关乎帝国威严与接下来的谈判,都必须经过仔细的磋商。
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谁先进城,由谁迎接谁。
按照鲁特帝国官员的看法,应该由罗兰女王在贝尔莱德城外等候迎接鲁特皇帝。而罗兰官员则坚持鲁特皇帝必须亲自前往城内的议事厅会见罗兰女王。鲁特官员想要以罗兰女王的未婚妻身份,进行争论,罗兰外交官则隐晦地威胁,如果双方不能遵循婚姻协商中的王权条令,那么婚约也可再行商议。
比起去年进行婚姻谈判的时候,如今的罗兰外交官们态度强势了不少。
这令鲁特的官员们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去年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结盟的时候,内外交困,女王权力衰微,需要倚仗鲁特帝国的支持稳固统治。谈判时,鲁特帝国自然占据上风。但从八月神迹起,事态便开始急剧转变,困扰罗兰多年的宗教问题在八月神迹中得到肃/清,两部重要条例与海盗的加入,令帝国的海军起死回生,玫瑰之夜与海军改革标志着女王收回权力政策的成功。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教皇国也隐隐表露出了与罗兰女王交好的态度。
许多鲁特贵族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们绝无可能通过联姻,将罗兰并入鲁特帝国。
鲁特帝国面对是一位打破他们对“女人”全部惯有认知的女王。她岂止不软弱不任人操控,简直称得上心狠手辣,雷厉风行。
道尔顿靠在灰色调的石墙上,外套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他眺望着不远处正在进行繁忙准备工作的宫廷侍从们,手中无意识地拆卸着自己的轮/燧/枪,拆开,装好,又拆开……如此重复不断。
“老大。”
副官小心地瞥了一眼道尔顿手中被他反复摩挲的枪。
他们的老大以往也经常有事没事就将枪掏出来摆弄,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自己的配枪。但和往常截然不同,道尔顿今天拆卸枪支的动作格外凶狠。副官有几次看到他眺望向远处鲁特帝国队伍即将到来的方向,目光阴冷得可怕,手指还下意识地扣在了扳机上。
“谈判结束了?”
道尔顿面无表情地将枪上膛。
“是的。”副官斟酌者措辞,静立避开某些关键而又敏感的字眼,“最后决定女王陛下与奥尔西斯同时进城,在同一时间抵达城中的克什米亚大教堂,在那里签订罗兰和鲁特接下来的军事同盟条约。”
他开始后悔,被那些小兔崽子们诓骗开给顶头上司汇报事务。
“克什米亚大教堂,”道尔顿摩挲着扳机,语调里隐约透着森寒,“听说是个受祝福的地方。他们要在那里完成订婚仪式?”
副官不敢回答了。
道尔顿的视野里印出在风中展开的旗帜。
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的会面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需要竭尽全力的政治表演与皇家戏剧。于是锦缎华盖,綉有十字剑与玫瑰王室徽章的旗帜漫卷成海,所见皆是喧哗,所见皆是欢歌。道尔顿能够看见横幅上绣有罗兰家族的“荣耀至上”和女王个人箴言“此处之外,再无一物”。
“我记得你有过一个恋人。”
漫长的沉默后,道尔顿忽然说道。
副官有些惊讶于道尔顿居然记得这些小事。
追随道尔顿的火/枪/手大多和他一样,出身卑贱。最开始,道尔顿只有不到十个人的队伍,他们最狼狈的时候曾在秋季绵绵的阴雨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泥泞中,等待着改变命运的伏击目标到来。那时候,为了防止因为天寒昏睡过去,一群人胡天海地地乱侃。
道尔顿是那个趴在泥沼里,仍然将枪端得沉稳笔直的人,也是唯一没有参加谈话的人。
久而久之,他们在崇拜他的同时,总也有股非同寻常的敬畏,总觉得像老大这种冷酷而又果决的人,注定未来是要出人头地,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
副官觉得有些唏嘘。
不是都说只有心如磐石,无情无爱的人才能成为传奇吗?
可心如磐石的人如今也有了他想要留住的玫瑰,而他喜欢的玫瑰才是真正地心如铁石。
“很久以前的事了,”副官有些想折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当兵之前他是个花匠,一些习惯保留到了现在,“她叫艾蒂尼丝·沃文。”
“是位贵族小姐吧。”
“是啊,”副官手指四下摸索想要扯根杂草,他是被兄弟们派来劝老大的,理由是他话最多最会说,但现在他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是男爵的小女儿,现在看起来男爵也就那样。不过那时候,男爵就是了不得的老爷了,她的眼睛是车矢菊的颜色,头发比金子还要灿烂。我们举行了一个秘密婚礼,没有神父,没有见证人,我给她的只有一枚黄铜戒指。”
道尔顿还记得第一次听副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一伙人趴在泥泞里。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觉得这的确是个浪漫得空气中都带着花香的故事,年轻的相爱的人违背世俗,在水光粼粼的河边交换余生。
其实道尔顿那时候也快撑不下去了,趴在泥泞里等不知道是不是会来的目标,还要在手下面前维持平静给他们信心。听着他们小声地聊天,他心里想着,不能让跟着自己的这些家伙就这么死了,他们那么蠢,随便用些未来和梦想,就能被人骗了。
于是当伏击的目标出现在视野里后,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副官咧了咧嘴:“给她戴上的时候,我手还在抖,掉了一次。”
“后来呢?”
道尔顿问。
以前副官总是只说到这里,后面任谁再怎么问也不说了,大家觉得这些都是他瞎编出来,觉得他在吹牛皮。道尔顿以前没有关心过这些,但心里其实也这么觉得,直到他有一天也喜欢上一个人。
“后来我就服兵役了。”副官低声说,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扯下来的东西,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抓着,“想着要正大光明地娶她,想着给她戴上百合花冠,想要让她冠以我的姓氏。男爵的女儿不会嫁给一个花匠,我就当兵了。”
“现在你能娶她了。”
道尔顿说。
“老大你现在是帝国元帅了,作为您的副官,想要把女儿嫁给我的男爵自然一抓一大把。”副官笑得有些难看,“但已经晚了啊。”
副官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有了财富,他终于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回去过当初的小村庄。但那个和他在开满百合花的河畔举行秘密婚礼,脸颊上带着小小雀斑的女孩在他走后第二年,被父亲嫁给一个又胖又蠢的贵族少爷。一个酗酒,家暴的家伙,一天夜里她被他失手推下了楼梯。
故事戛然而止,再也没有然后了。
就算他把凶手的额头开了花,和他有秘密婚约的女孩,还是永远躺在厚重的泥土下了。
“如果当初带着她私奔就好了,”副官说,“如果当初有那个勇气就好了。”
道尔顿摸了摸枪,心中一动,随即又觉得无力。
副官能后悔当初要是有勇气私奔就好了,但他就算有那个勇气又有什么用?
他喜欢的人心里只有她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