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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清墨气味, 袅袅散散浮于谢嫣鼻梢。
他后背处铺就的发丝顺着脊骨,滑至胸前, 更有几绺紧挨着谢嫣耳根, 摩擦间令她又麻又痒,躲避不及。
守阳眼中精光毕露,对着几个侍从暗暗打了个手势,踮起脚尖掀开竹帘。
贺云辞摆正谢嫣手腕,敲着琴台温和开口:“这样再试试。”
谢嫣挺直腰板抿唇忍住笑, 刻意将错误指法再次重复一遍,然后扭头故作茫然瞧他:“……是这样么?”
小姑娘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畏惧不已仰头凝视他的模样, 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令贺云辞颇觉娇俏有趣。
陡然想起她午时一声不吭埋头扒饭,只就着手边几道素菜吃, 也不敢挑旁的菜。不知是不是从小丧父丧母,寄人篱下惯了,才养出这副不论做什么, 都必须观察旁人脸色的习惯。
他俯身下去,两只修如韧竹的手, 与她滚烫湿润的手臂贴得严丝合缝,指尖轻轻调整谢嫣僵涩指节,一字一句提点:“左手要压在琴面上按实,胳膊不要晃,只需手腕轻轻抖动。”
殿中温度如此之高, 可他掌心仍然有些凉,因多年习琴与握笔的缘故,贺云辞无名指里侧以及食指上都起了一层薄薄黄茧,摆弄她指头时,那粗糙触感宛似埋在泥中慢慢腐朽的老旧树干,愈是摩挲愈发明显。
他双臂以环抱的姿势将谢嫣圈入怀中,下巴距离谢嫣左肩仅有半寸距离,半个绵软虚弱的身子,都算是压在谢嫣身上。
谢嫣数次有意弹错,贺云辞均不辞辛苦斧正。
谢嫣照着他要求将折复、滑音等几个手法一一试完,他终是松开她,偏头凝视泛着细光的琴弦低笑:“这琴修缮得很好,云韶府有心了。”
脊背处猝然一轻,谢嫣无所适从略微活动下筋骨,又听他问:“这几个弹法可有记下?”
贺云辞亲力亲为教过数遍,再是五音不全之人,若被他这等大家纡尊降贵亲自指教,也能凭着记忆略知一二。
谢嫣沉吟片刻,胸有成竹点头应道:“记下了。”
贺云辞移动身子坐回原位,拾起方才还在批阅的折子,含笑揉揉鼻梁:“往后都需闷在寝殿里,甚少才能出门,左右你在这里也乏味得很,不如就在旁练琴打发时光。孤这里的琴种类样式繁多,闲置也是闲置,不妨就与你练练手。”
他语气连同神色格外诚恳,断然没有半点虚与委蛇、故作大方的意味。谢嫣事先估量至少与他相处数月,方能令他不再抗拒,孰料短短几日一过,进展突飞猛进,竟能使得他态度如此缓和。
谢嫣不免有些讶异,而后在一刹那间彻底想了个通透。
自打她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救他次数已及三次,他再是多冷情冷心的一个人,也不可避免心生动摇。
谢嫣心领神会,嘴上却假意开口拒绝:“臣女惶恐此举搅了殿下清静……”
“有琴音为伴多多少少也能舒缓舒缓,手头折子太多,批阅起来甚是冗杂劳累,有琴音解乏,也十分合孤的心意。”
她还是头一回听闻,贺云辞出言嫌弃甩给他这些烂摊子的周帝。
他平日拖着病体上朝,加之另有太傅教习帝王权术,已是疲惫不堪。周帝做个甩手掌柜携大军出巡江南,却把宫里一堆杂事及那群心怀不轨的亲王侯爷丢给他看管。
心向周帝的,尚且还能将周帝此举,往有意栽培贺云辞上扯。不知道的,兴许还会误以为贺云辞绝非周帝亲子,故而才叫他卯足力气,拼命折磨这位病殃殃的嫡子。
凡事点到即止,谢嫣碍于礼节推辞一番,见他教她练琴委实诚心诚意,便顿时应下来不再回绝。
宿在东宫两个月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如何短。
微风步过三月的烟柳画桥,拨开四月的濛濛雨幕,揉碎五月苦涩菖蒲,最后缓缓停在六月映叶接天,菡萏亭亭的莲池前。
东宫内殿前院正中种下的一池莲花,几经枯败,如今复而花色潋滟,碧色苍苍。
数日前江南传来消息,说是周帝携诸位随行朝臣宫妃如今已离开江南,不日就要起驾回宫。
谢嫣闻知此事,掐着手指细算几次,预感那只名唤涂山九歆的花狐狸,如今大约已与周帝有了夫妻之实。
九歆与赵皇后同出狐族,却比赵皇后狠毒得多。
她与原女主九歌自小饱受欺凌,九歌被神女捉去做了侍女,她一个血统驳杂的花狐狸在狐族待不下去,得知凡人天生没有法术,羸弱卑贱宛如蚂蚁,遂即刻奔赴凡界过活。
她不甘过苦日子,觅得一处背景清白的花楼,做了专替富家公子填词的雅妓。
幸得画舫上被周帝看中,春风一度后,领入宫中封作妃嫔。
周朝素来有殉葬这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太子即位后,那些一生未育有子嗣,以及三十岁以下的妃嫔们,全部要被捆去帝陵强行活埋。
九歆是狐身,若想诞下人类之子,耗尽元气损坏灵身后,兴许还汲不上天地灵气怀上一胎,她不肯伤了自己身子,便想着推波助澜,逼得贺云辞坐不上皇位。
直到周帝阳寿已尽,九歆则动用了禁术逼着他魂魄无法脱离体外,余生只得靠她的精血吊着一口气,死不掉又活不好,每日浑浑噩噩,连身边的贴身太监,都已不能一眼认出。
谢嫣记下神女被天兵天将压上断头台授首的日子,叹惋着合上系统面板。
沉寂多日、已完全被谢嫣完全当做一处摆设的系统,内心毫无波澜,碍于主仆设定,也不好出言太过嘲讽,仅仅例行公事客套:“……宿主你为何要叹气?”
“若奉旨取了周帝性命的是九歆,以她的手段,定能叫神女心服口服……但转念一想,周帝虽冲撞神明,却也罪不至死。”
“宿主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有很多的事,自有一套顺应天数的演进法则,绝非人力所能一手预料操控……”
谢嫣起身接过绿莘奉上的药汤,心不在焉应和:“看样子,007你似乎别有心得体会。”
系统闻言狠狠噎了噎,忽然止住话头,仿佛想起什么般,许久才沮丧不已低落道:“哦……曾经遇见过一个发了疯的傻子,劝什么都不肯听,死活要逆天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改命。”
谢嫣隔开身前竹帘,难得生了点兴致:“你那旧识,对着一个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这样用心……实在是个博爱之人……”
提及旧事,系统电子音电流颤颤,它压住宣之于口的欲.望,悲从中来含糊其词:“八竿子死后那段日子,他也废了,生了一场大病不说,一年里只有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
唯有总部所在的现实世界才有“安眠药”这一说,谢嫣猜测大约又是哪个和w-487同病相怜的业务员,不禁唏嘘叹道:“那后来呢?”
007悲愤欲绝:“他为了八竿子,把我一个独一无二的高级系统,强行从意识里卸载了!!!”
“……”
谢嫣头疼扶额,这厮许久不出声,喉咙堵得慌,竟又犯下这等胡言乱语的老毛病。
她按下静音按钮,加快步子入了内殿。
太子寝殿中光线不好,竹帘常年累月将内殿挡得密不透风,殿中浊气出不去,外头新鲜气息又入不进来,谢嫣与守阳考量几日,决意撤去宫中大半用作装饰的竹帘。
殿中暗暗浮动一层寡淡幽香,依稀是殿前那方河池万顷菡萏,随风传来的清新花雾,气味幽香清远,嗅入鼻尖,精神亦为之一振。
六月天正值夏日,宫人都换上夏衫,有几宫的主子虽已跟随周帝去了江南,各宫侍从还是勤勤恳恳将宫室四下洒扫干净,屋内摆设坐具也一并换成合宜夏日用的。
九重宫阙内,独剩东宫里的用具,还按照深冬时的习惯陈列。
贺云辞近来连下榻都有些困难,只能在床榻上置放一张矮桌,搬来奏折笔墨搁在上头,供他使用。
碗里药汁格外灼烫,谢嫣担心烫伤他的口,便将汤碗摆在矮几上放凉。
贺云辞神色恹恹靠在床头,见她悄无声息进来,十指用力陷入掌心,将自己奋力掐醒了些,又将沾了血的帕子往衣摆处藏了藏,硬是冲着她挤出一个看似无恙的笑,挺起身子直视她:“初仪你来了……”
贺云辞的伪装看似天衣无缝,可他那撑着床沿的手腕却兀自颤动,将他此刻煎熬处境泄露无疑。
谢嫣坐在他床榻边,执起贺云辞那只青筋暴突的右手,放在掌心里,找准几个穴位细细按揉。
她望了眼桌面摊开的奏章,抬眼问他:“今日奏章还未批阅好么?”
“……快了。”
他纵着谢嫣按压他手臂上几个穴位,困倦不已靠上谢嫣肩头,挨着她颈窝气若游丝低喘,急促呼吸全数洒上谢嫣耳根,温度燥热得令人心惊胆战。
看他眉目安详,抖着纤长浓密眼睫,似乎快要靠在她身上睡着,谢嫣端起碗轻声唤他:“殿下,您醒醒,药汤要趁热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
第二更在凌晨发╯e╰
下一更原男主亲自登门搞事→_→打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