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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纵身一跃之后,周礼诺觉得自己可能跟母亲结仇了,虽然她一直感觉妈妈对自己是抱持着一种恨意的,类似于恨铁不成钢的恨,听爸爸说,在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妈妈就抱着她去面试过广告童星,但是因为她完全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爱笑,怎么逗都是一脸木然,所以从来没成功过,有段时间,周曙光甚至以为周礼诺的智商有缺陷。
随着年岁增长,周礼诺和周曙光之间的关系更为紧绷了,俩人都像是抓着橡皮筋的另一头,试着把对方拽到自己这边来,她更加恨她了,从每一次吵架时周曙光反复呐喊的“你不听话!”“你怎么可以不听话!”“我是你妈妈!”这些台词来看,她恨她,是因为她竟然活得如此恣意妄为,活成了周曙光曾经理想中自己的样子,不受父母所束缚的样子。
“妈妈,你应该懂我啊,别人或许不会明白,可是你应该懂啊。”周礼诺对背冲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的周曙光求和,“你不是也经常说,如果当年外婆不那么管着你就好了,你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的人生,可是外婆不懂,所以你才会……”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后半句吞了下去,她没有说。
周曙光抓起身前一个抽纸盒子,回身掷向周礼诺。
“你能不能有点儿大人样子?”周礼诺走过去把盒子捡起来,重新放在茶几上,“像个妈妈一样和我好好交流?”
周曙光于是抓起身后的靠垫,趁着周礼诺低头时,用力砸在她头上,虽然不疼,也吓了周礼诺一跳,她连忙退后几步。
自从周礼诺摔坏了胳膊之后,周曙光一直是这样阴阳怪气的态度,她对她说一句话,她就沉默不语地抓起身边一个东西扔她。
陪着周礼诺去医院跑前跑后的是爸爸,为了照顾她,他和厂里的工友换了好几回班,对她一句抱怨也没有,满眼写着心疼,也谈了几回心,表示自己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压力,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和父亲之间从来不存在沟通上的问题,周礼诺认为,把任美国放在一百个一千个爸爸的标准里来看,他都可以说是最好的那几个,但她却也从未觉得自己和他亲密无间,事实上,她不认为自己有可能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亲密的关系,哪怕是易学佳,也不过是刚刚能摸到她用来包裹自己的外壳,其他人,光是要找到她灵魂的真实坐标都不可能。
奇怪的是,事事都与自己对着干的周曙光,却让周礼诺感到强烈的羁绊感,像是正负两极,太阳与月亮,明明白天黑夜,却又总是紧密相连,她既想远离她,又想讨好她,周礼诺为这矛盾感到很别扭,甚至也燃起了仇恨。
年少的她认为她们是世上唯一一对相互仇恨的母女。
周礼诺抚平了自己胸腔里呼之欲出的一口怨气,尽力平和地说话:“妈妈,我们各自让一步,你冷静地好好想想,回忆一下,我难道不是一直很听话吗?我穿衣服,从里到外,不是你叫我穿什么就穿什么?从小到大,你叫我几点去哪儿几点回家,我哪一次没有守时?不管是初中、高中,还是奥数班,现在读大学,你叫我考哪里我就考哪里,你下楼去问问,去问林阿姨,问何叔叔,问柯爷爷,你随便找个人问问,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不听话?”
电视遥控器被周曙光扔到了周礼诺的脚边,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照着她身上扔。
“我不会休学的,我没必要比同龄人多耽误一年在学校里,我从来没有让你失望,你应该相信我。下午我就叫佳佳陪我去你指定的培训班报到。”周礼诺没有再弯腰去捡起周曙光丢的东西,她离开客厅走向玄关,“对于你给我定下的目标,你不能因为要求我步行两年抵达目的地,而我选择只用一年跑着去就生气。”
走出门外后,关上门,周礼诺的后背贴着蓝灰色的防盗门,她刚想缓一口气,只听“哐——”的一声炸响,被后背感受到的撞击吓得心脏猛地一顿,伴随铁门发出短暂而急促的震颤,定神一想,周曙光应该是把家里的椅子举起来对着门用力砸了一下。
“你就是一条贱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谁给你的生命?谁给你的名字?周礼诺!礼尚往来,一诺千金,周礼诺!老娘怀你七个月早产,生了三天三夜,在鬼门关前死了活,活了死,你出生后下了一礼拜暴雨,任美国那个穷酸狗东西,别人老婆坐月子喝鸡汤吃王八,他只给我吃得起辣椒炒鸡蛋,搞得我现在一下雨就关节疼,你是我拿半条命换来的——”周曙光隔着门边拍打边咆哮,“现在倒好,我还能指望你吗?毛都还没长全就反过来要做我妈了,瞧瞧你摆的那脸色,瞧瞧你那姿态,你高级,你什么都懂,你多聪明我多笨哪,啊?不想想你从哪个洞里掉出来的!你高级了看不上你这残废妈了,我给你丢人现眼了,你也故意摔成个残废,你就是想气死我——”
她向来这样,闹起脾气来就瞎嚷嚷,逻辑紊乱,语无伦次,周礼诺虽然习惯了也还是会心惊肉跳,就像面对楼下工地每天发出的施工噪音一样,哪怕按时定量地入耳,也不可能脱敏,听了一万遍后依旧头疼欲裂。
不管她了,周曙光一直这样,无事找事,小事化大,大事闹得更大,不过就算闹到天崩地裂又能怎样?周礼诺知道她们不能拿对方怎么样,她和她之间血脉相连,就是上法院去断绝了关系,也还是母女。
她匆匆走下楼去,只想尽早叫易学佳消气,友情和亲情、爱情不一样,没有血缘做羁绊,也没有结婚证来见证,她不擅长人际交往,虽然她知道怎么解开方程式,也知道利用词根背单词,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手段去留住身边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
虽然她有种自信,易学佳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的,但是也相信她们之间一旦有了裂痕,尽早修复总是没错的。
在周曙光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之后,周礼诺在易学佳楼下以泄愤般的方式大声请求着她的原谅,见不到她让步,她更气火攻心,要知道她平日里是多么冷傲的人,却对着易学佳将自尊都碾碎了——死了算了——只感到被前后夹击又孤立无援的周礼诺,赌气转身时有那么一刹那是真的想去跳河。
“诺诺,诺诺——你别冲动——”满头是汗的柯鸩飞急切地追在她身边劝道,“你冷静一点儿,不要想不开好不好!”
“我想得很开。”她不正面回答,只为故意吓他,她才不会想不开,她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冷静得过分,活得过于有条有理像个机器般无聊,甚至不如身后这个呱噪的男生可爱——
她也很想像个一般的女生那样大哭,大笑,像易学佳那样,生气就是生气,不去计较会因为生气而失去什么——
她不害怕失去我吗?她突然想到。
可是,她害怕失去她,周礼诺清晰地认识到,她的生命线上不能弄丢了易学佳。
所以当易学佳终于追了上来,表示她可以原谅她时,周礼诺体内所有的压力好像泄洪一般决堤,她抱着她哭得一塌糊涂。
在劝慰周礼诺时,易学佳反复强调:“我是生你气了,但我是因为气你受伤,气你冲动,气你做这种蠢事儿之前不和我商量,说到底,我生气还不是因为在乎你,心疼你。”
“呕——”跟在两个女孩身边的柯鸩飞双手掐着脖子做干呕状,故意用台湾腔说,“你干什么突然道明寺上身,搞什么真情告白啊,昨天的晚饭我都要给你吐出来了。”
易学佳双手合拢在柯鸩飞的嘴边说:“你吐啊,我拿个碗给你盛着别浪费了,你今天的晚饭可有着落了。”
“那你也还是生我的气了。”周礼诺无视了柯鸩飞的插科打诨,不依不饶地拉着易学佳的手怪罪起来,“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生我的气。”她的眼眶通红,脸也因为被泪水冲刷过而泛着红晕,看起来像一只撒娇的兔子。
易学佳呆呆地张着嘴还想辩解什么,却最后也只能举起双手投降,“我错了。”她无奈地叹口气,“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不该生气,我只管心疼就行。”
“知错能改就好。”周礼诺满意地点点头,眉眼也不再挤成一团,恢复了她一贯的孤高。
易学佳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她从未见过周礼诺的情绪颠簸成刚才那样子,这么一对比,比起她的身体受伤,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精神受创,她可是周礼诺,她不适合低声下气,是个理应一辈子趾高气昂的人。
对于周礼诺要去的目的地,三人通过一路问询还是一头雾水,终于柯鸩飞大手一挥决定“打车!”,不要十来分钟,司机就把他们拉到了一所职高门前,顺着四百米长坡抬头往上看,坐落于山上的混凝土建筑前面,两根锈迹斑驳的铁柱支撑着一串校名——香珠市职工职业技术学校——这里面分门别类专教如烹饪、计算机、设计等适合就业的技术,也教舞蹈、美术等针对高考加分的科目,原来“艺考前综合培训班”是这所学校里一个供老师们挣外快的课外辅导班。
他们正要走进校门,思索着该找哪个部门进行报到登记的问题时,一对男女正在长坡上吵架。
女的生着一张娃娃脸,看不太出来岁数,蓝色短发,脸上有妆,穿着夸张的渔网状破洞T恤,里面的粉色内衣清晰可见,裸露在热裤外的大腿上纹着“独善其身”四个字,她拽着男生的衣领,冲他吼:“楚亿泉,今天说什么你也得还钱!”
“还你妈呢还。”楚亿泉应该有十八甚至二十岁了,他刘海遮着眼睛,发尾长过脖子,穿着一袭黑色衣服,如果不是背上背着吉他让他看起来和身后的学校还有点儿关系,就是一副很典型的痞子形象,身高一米八出头的他被女生拽得勾着后背,挑衅地将脸贴上她道,“那他妈是分手费,你这个劈腿的婊子。”
这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远远地传到易学佳他们跟前,周礼诺厌恶地皱起眉头,柯鸩飞好奇地看一眼,见到对方是不良少女和社会流氓的模样,赶紧撤回了视线,他们不想惹上麻烦,于是隔得老远,贴着左侧的商铺往校门走去。
“我劈腿?如果不是某人和兄弟共享同一个女人,还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恨不能让我给你颁个双飞奖,我能被你伤透了心,给别人钻了空子?”蓝发女生咬牙切齿地瞪着楚亿泉,数起他的涛涛罪状,“你非要跟老子计较,那是你劈腿在先,我还怕你传染性病给我,没管你要精神损失费——”
“你够了,我警告你——”楚亿泉刚要扬起手来动粗,却因为眼角余光瞟到了周礼诺而愣住了,是女生的尖叫斥责使他回过神来时,“够了。”他突然俯身热吻她,然后捧着她的脸说,“奈奈,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以为我差那点儿钱?我骗谁也犯不着骗你的钱,我就是舍不得你,我不想分手,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不等奈奈反驳,他又用嘴堵住了她的言语,继续深情地告白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把奈奈哄得服帖了,看着她稀里糊涂地远去,楚亿泉捋了捋刘海,抖了抖背后的吉他,跑进校园,追上周礼诺他们,笑眯眯地从身后打招呼:“同学,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