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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清山上空万里雷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狂风骤雨间更有惊雷滚滚,就像是连天都要倾倒崩塌一般。
在这风雨交加之下,除了几个至少是化神期的大能修者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唯有沈易安脚边圆滚滚的小鲸球,反而格外地开心。
吞天鲸虽说能在陆上生活,但到底还是海中异兽,最是喜水。
它忍不住用尾巴拍了好几**旁的小水沟,砸出一朵又一朵的小水花,还开心地“嘤嘤”叫了两声,再一抬头,却是整个鲸都傻住了。
怎么……会有两个主人啊?!
吞天鲸睁着一双漆黑的圆眼睛,看看身着青衫的少年,再看看穿着道袍的青年,小小的脑仁里满满的都是问号。
小鲸球能辨认得出来,少年是帮它拔了“刺”,然后一直陪着它的主人,可另外的那一个,看上去却好像和当年与它立约时的主人更像。
甚至,从后者身上还隐隐传来一股它所熟悉的灵力波动。
不过在那个年纪大点的主人身上,同样还笼罩着一种令它害怕的气息。
可它已经是条大鲸鱼了,才不应该会害怕呢!
“嘤!嘤!”吞天鲸试探地开口大叫了两声,想要引起青年主人的注意,但对方的视线一直都黏在大坏人的身上,连看都没有看它一眼。
而平日里总会在烦不胜烦之下,不得不把它搂进怀中、捂上嘴的少年主人,今日居然也没有再管它。
许是因为寒冷,沈易安原本润红的唇,如今变得有些苍白,又被他在无意识中咬出了血印。
沈易安想要出声提醒自家师尊,青年可能并不是淮灵帝君,而是妖魔所化,可看着面前彼此凝视的两个人,不知为何,他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凤祁在叫出了最初的那一声“淮灵”之后,也再没有说话。
凤祁沉默地看了冲他笑着的青年许久,像是在怀念着他们前世的种种,直到对方几乎快要笑不下去了,才向前一步,将这人搂在了怀中。
青年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一边笑着,又一边忍不住哽咽着,委屈又满足地轻声说道:“华衍,你可知我想了你多久?”
而男人便将他搂得更紧,然后俯身,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天魔,淮灵的内丹在哪?”
此时,凤祁的脸上再不见一丝温柔,只有一片无法抑制地怒意。
随着临仙峰下的符阵被破开,他的记忆也逐渐苏醒。
便想起了曾经的种种,更想起了他的淮灵。
淮灵自然就是那传说中以身殉道的上古大能,纵使在万万载之后,其肉身已彻底消散,也应留下了一颗凝结着其法力的内丹,作为他设下的法阵的阵眼。
如今,那符阵被他在阴差阳错下打破,淮灵的内丹,自然就落在了这个当年被其誓死封印的妖魔手中。
天魔乃是这方小世界里一只极特殊的上古妖魔,永生永世、不灭不消,就算只是被他吃下了一根头发丝,他也能幻化成对方的模样。
可他又怎敢,以他那污秽之身,扮做淮灵?!
凤祁的声音冷得仿佛结着冰霜,而他手中的长剑在同一时刻,直直地刺进了怀中人的心脏。
淮灵模样的青年微微睁大的眼中带着惊愕,他低头看了一眼插入自己胸口的剑,再抬头时脸上不但没有悲哀或恐惧,竟是变成了满不在乎的嬉笑。
“嘻嘻,华衍你还真是狠心,对着我现在的样子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手。或者……”天魔扫了一眼沈易安,带着恶意地继续说道:“是因为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淮……”
“你住口!”凤祁厉声将天魔的话打断。
交融了赤红与乌黑的火焰,瞬间就在凤祁手中的长剑上燃起,在天魔的身上烧灼蔓延。
天魔这时才变了脸色,想要挣脱,却被凤祁死死扣住,不过转眼之间,就被烈火吞没,最后化成了一地被焚尽后的黑灰,又被不断掉落的雨水冲刷进泥土里。
沈易安一直屏着呼吸,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向身边的男人确认那上古妖魔已死,就从他们的脚下传来了剧烈的震动,片刻后,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临仙峰竟然开始从顶端往下碎裂崩塌,更有足以遮天蔽日的黑雾不断钻出。
那些妖邪烟雾没有直接向还活着的人们袭来,却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向下沉落,直到将至地面,然后化作一团团黑色细丝,将合清山间的一具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包裹、融化、吞噬。
最后,那些黑雾竟是变成了那四派修士们的模样,一个又一个地从地上站起,仰着头,用着同样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天上的凤祁。
吞噬下荆修明的尸体的天魔黑雾,就站在临仙峰的碎岩中,大笑着说道:“华衍,你的三昧真火的确厉害,可如今,你又能奈我何?”
沈易安站在飞剑上,愕然地看着地下的景象,这个天魔的实力超乎他的想象。
莫说是凡间修者,就算是天界的寻常小仙,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至少,沈上仙自己在天上时,是绝没有这般厉害的。
还好,这妖魔只是在人间,神州小世界的魔修又难以飞升,否则,他若是能得道去了天上,是真要天崩地裂,三千世界都跟着遭殃了。
“师尊……”沈易安习惯性地拉了拉身旁男人的袖子,却在对方做出反应前,就自己就松开了手。
看着现在的男人,少年便隐约有种预感,对方只怕已经不是他在这凡间所认识的师尊,而是天上的那位神君了。
而凤祁之后所做的事,也验证了他的猜想。
青色的衣衫随着烈烈长风鼓动,男人敛着眉目看向地下的天魔,面上没有丝毫的惊讶或犹豫,只有一片肃杀之色。
凤祁抬起右手,指向苍天,合清山上空的暴雨竟是渐渐停歇,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乌云,照射了下来,打在悬在半空中的殊天剑上。
而当他猛得将手指向大地,这把照耀着金光的长剑,便在顷刻间化作千万道剑影,从天上纵贯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劈向天魔的每一个化身。
那些刚刚吃下了尸体、化作人形的黑雾,根本来不及闪躲,便被燃着炽火的银剑刺穿了心脏,点燃了熊熊烈火。
这一次,这些天魔们被彻底地焚烧殆尽,再未留下一点痕迹,像是终于永远地消散在了天地间。
变成了荆修明的天魔也被烈火燃尽,而他怀中的一枚夜明珠大小的纯白珠子,却没有随之灰飞烟灭,而是掉落了出来,又在摔到地面上前,被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
凤祁低头凝视手中的内丹,几次动了动唇,才轻轻吐出了一声“淮灵……”。
带着温柔,带着眷恋,也带着无尽的悲伤。
沈易安站在一旁,看着男人的样子,心中五味称杂。
他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过是淮灵帝君的替身,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楚地意识到,冒牌货终究是冒牌货,便是长得再像,他也不是真的。
当年在水冘山上,桃花簪与大红鸟的情谊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如今他与凤祁的情意,更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
别说什么天界相守,生生世世……他们之间就连这一世的感情,都虚假得可笑。
他能与华衍帝君在凡间有这一场纠葛,所仰仗的,也不过是这人遗忘掉了曾经的一切。
否则,只怕他这枚区区桃花簪,便是连淮灵帝君的替身都不配做。
沈易安看了看手中的黑色长剑,一时间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楚,又有种大石落地的释然。
命中不该是他的东西,果然还是物归原主了,才更让人安心。
“师……帝君。”沈易安将问离剑双手托起、献到对方面前,低着头,恭敬地说道:“此剑虽是帝君在此间所造,易安不敢私藏,就此交由帝君。”
凤祁,不,应该说是华衍帝君,这才扭头看向他,却没有去伸手接剑,而是看着少年头顶的发旋,神色难辨。
“原来你记得……”华衍帝君停顿了一下,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笑,“也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既然来了,自该是记得的。”
这记得,自然是指记得天界里的事。
沈易安这一世虽是为了助华衍帝君渡情劫而来,可被对方当面道破,却又有种莫名的难堪。
就好像是被他问了,自己怎么就敢和他这个天界之君、万仙之主,在人间谈这么一场露水情缘,还居然真的……动了情。
怎么就能这般愚昧不堪、痴心妄想?
可是他的师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之于他,都是那样那样的好。
又怎能怪他一个人动了凡心,起了妄想?!
沈易安在这一瞬间,突然有种豁出去的想法,想要将他一直藏在心底的事,与身前这赫赫天帝问个明白。
就算他明知那答案会伤透他的心,但他也要是从对方口中听到了,才能彻底甘心与解脱。
少年便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男人的眼睛,毫不退缩地问道:“帝君先前可是把我当做了淮灵?”
华衍帝君像是从未想到,沈易安会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在沉默了许久后,才说道:“未曾如此。我若把你当成了他,便是有辱了你,也有辱了他……”
所以,自他最初在这方小世界里历劫时,所喜欢上的,就是那支与他在水冘山相伴三万年的桃花簪。
而在那一世之后的百次轮回里,他心中所缺、所寻觅的,也只是沈易安这个人。
可是……
男人看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的少年,轻声吐出了最残忍的真相:“可我若还记得淮灵,记得我和他在这里的经历,那我从一开始,就绝不会心悦于你。”
他若不是忘了上次历劫时的事,莫说三万年,便是十三万年,也不会因为淮灵以外的人而动心。
更不可能,会喜欢上眼前的这个少年。
毕竟,沈易安这枚桃花簪,是由他自己亲手炼造,送予……淮灵的。
他对少年有多情生意动,就是对昔年爱人多薄情的背叛。
听到华衍帝君的话,沈易安脸上刚露出的笑容,瞬间就消散了。
“是这、这样的吗?”沈易安干巴巴地说道:“那,帝君以后又是如何做想?”
既然都已经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他,又何妨一错到底?
而这一次,华衍帝君沉默了更久,最终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从沈易安的手中,将那把他曾交由这少年的问离剑,拿了起来,收了回去。
沈易安便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抉择。
虽不是淮灵帝君的替身,可他终究还是不如那人在华衍帝君心中重要。
他大约只是,华衍帝君作为凡间的凤祁时,所爱过的人吧。
如今凤祁变成了华衍帝君,他也该从对方的小道侣,变成那不计其数的小仙之一。
沈易安的心头被苦涩填满,又苦中作乐地想着:这大起复大落的,都快和炒股一样了。
可惜他炒的是个财务造假的垃圾股,前期看起来再美好,等真相爆出来了,就要一路滑向退市的深渊。
罢了,炒股有风险,盈亏当自负,平仓莫惦记,静候下一股。
沈易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了心情,努力改去专注于他这一世的最主要任务,“帝君现在可有回去的方法了?”
华衍帝君抬头看向天空,在那九天之上早就乌云尽销,更有不断扩大的金光洒下,形成了一道登天之路。
其实,在最初的那一世,他便已渡完了雷劫,可以重返天界、回归神位。
却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不惜以神力将这方小世界不断轮回,直到今生与他的少年重逢,成就了圆满。
他既早就可以飞升,又怎会再迎来雷劫?
他便是要渡,只怕也是渡的情劫,所以才会在天道的干涉下,忘却了最初的因果。
而如今,华衍帝君看着云霄间的光,便知道自己飞升天界的最后时限到了。
更何况,他刚刚为了除天魔,动用了真身的力量,以他如今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那般庞大的神力。
若是他在人间拖延得再久,就不是三昧真火反噬,而是要整个人都溃散在天地间。
华衍帝君看向沈易安,用火焰将这少年身上的的水气都驱散,又将自己的须弥芥子递给他,吩咐道:“这里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但你之后切莫要再分心他事,潜心修炼,以你之资质,多则百余年,定可从此界返回。”
“易安明白,恭送帝君。”
沈易安弯腰作揖送别,但话说完了,他突然意识到忘了一件事,“帝君,留步!”
本已打算离开的男人,转回了身,“何事?”
沈易安就冲他一伸手,一连串地说道:“你我既已一拍两散,帝君也不必留着我送你的簪子,还请还于我。”
定情信物,是定情用的,如今情都没了,还要什么信物?!
华衍帝君的身形一顿,长眸深深地看着少年,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
“是该如此”,男人说着,伸手将头上的绯色桃花簪摘下,放在了沈易安的手中。
然后,他便站在那金光之中,踏天路、奔云霄。
沈易安仰头看着离去的人的背影,抽了抽鼻子,努力将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失恋是小事,他日后要如尽早飞升才是大事。
修真界总共就六大正道门派、三大魔道势力,今天折了五个在合清山,以后两方势力洗牌,恐怕又会是一阵动荡。
还好慕容珏与闵秋鸿都不是嗜杀的性格,否则就冲魔道还剩两个尊者,正道却只有一个元晖大师(还在昏迷中),之后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都难以预测。
沈易安叹了口气,刚扭头想问流光屿的那位闻副岛主,他那位师尊凤祁原本打算如何处理后面的事,就发生他身边正站着一个人。
这人沈易安隐约有些印象,是凤祁在流光屿还算得用的部下,可他现在看向自己的眼神,却让沈易安的心头一跳。
那是如同终于挣脱了牢笼的恶狼一般,带着贪婪与恨意的目光。
“嘻嘻,华衍可真是无情,居然就这样抛下你走了。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他,否则……没了仙人的心,我不知又要被多困在这凡间多少年了。”
显然已被天魔侵蚀的修士一边说着,右手竟是变成了尖利的爪子,在沈易安反应过来前,就直接插进了他的胸膛,将他那颗鲜红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一口吞了下去。
少年张了张嘴,只叫出了一句极轻极轻的“师尊”,便软软地向后倒在地上。
这简直荒唐到可笑。
他明明是来帮他的师尊渡情劫的,怎么到最后不但像是他自己在渡情劫,还要附赠个天魔到上界去呢?
这简直是太可笑了。
沈易安的眼神逐渐涣散,黯淡的双眸中映着天上的景象,那是天魔踏金光飞升,而本该离去的天君却骤然折返。
这一神一魔在空中交会,华衍帝君红着眼睛、咬着牙,却不曾出剑,一心要回到地上,回到血泊中的少年身边。
天魔也没有动手,却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大笑着说道:“淮灵的内丹倒是可以用来补他的心,不过,华衍啊,你舍得吗?”
他若不舍得,又怎会忍着全身撕裂的疼痛,也要逆天道而行,赶了回来?!
在恢复全部记忆的那一刹那,华衍帝君曾觉得,在这世上再没有比淮灵更重要的事,而那颗内丹,作为淮灵留下的唯一念想,便是他余生最珍重之物。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易安,师尊在这里,师尊带你去天界……”
华衍帝君说着,将他的少年紧紧地搂在怀中,颤抖着手,把纯白的珠子推进对方的体内,放置在那变成了空洞的心脏的位置,希冀着少年的眼中能再次恢复神采。
当华衍帝君将神力输进沈易安的体中,催动淮灵的内丹与他融合,便有一阵耀眼的白光乍现。
然而,却不是带来生的希望,而是将他的少年彻底地夺走。
沈易安的魂魄,在那一瞬就消失在了天地间,既不在三千世界,也不立六道轮回。
在他发间的桃花簪虽是花瓣依旧,却是变成了一支再无神力与灵识的死物,就与如同凡尘中的任何一支发簪。
华衍帝君紧紧抱着怀中的躯壳,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才发现夕阳早就散尽,黑夜已然降临。
这便又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唯有金光洒下的新月之夜。
上一个这样的夜晚,是万年前的最初一世,他同样失去了少年,又用百世的轮回,等来了他们的重逢。
可在今夜之后,他又该从何处,寻觅那已然不在的魂灵?
男人将头埋在少年的颈间,却感受不到一丝平日里的温暖,唯有将他的心都拉向万丈深渊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天界清冷矜贵的神君,而像是他在凡间那个偏执又疯魔的化身。
“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华衍帝君将沈易安的尸体轻轻地抱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重新踏上了登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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