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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里来的劳顿,本该好生歇息。可是林鸾织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刻都不能静下来。
锁烟第一次见她如此,哪怕是杀了刀疤男也从未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关切地问道:“主子,可是有心事?”
林鸾织摇摇头,欲言又止。
她的心在见到叶寒枝的那一刻便在火上烤着,油里煎着。
叶寒枝到底是不是宋归珣。如果是,为何假死?还要这般苦苦瞒着自己。
如果不是,借花雀之名到底想做什么。
“主子,奴婢不见得有多聪明,但你若信奴婢,不妨说一说,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好。”看惯了林鸾织的沉稳,见她总是纠结地一起的眉头,锁烟隐隐有些心疼。
望着锁烟清澈诚挚的目光,林鸾织心头一热,眉头还是皱着,倒是低声问道:“你相信这个世间上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锁烟歪着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奴婢觉得没有。就算外貌相像,品性定然不同。除非有意为之,是装出来的。”
装出来?
林鸾织心神一晃,若叶寒枝就是宋归珣,那么哪个才是装出来的。可是无论是哪一个装出来的,都只能让人脊背生寒。
皮肤可以变白,声线也可以低沉,但往事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吗?
叶寒枝到底是不是宋归珣只要试探是否就有答案,如果钟芮曦还是他的牵挂的话。
更何况,经历灵魂互换之后,她自己也知道再怎么装,总有些东西是不像的。再怎么改变有些习惯还是改不过来的。
自己也是被吓懵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庸人自扰。
想到这,林鸾织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意:“我先歇会,你也下去休息吧。”
试探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是夜,月穿云中,清风习习。
叶寒枝备了酒席,邀了林鸾织,等左右都退下,他给各自都斟满了酒,举杯道:“绑架之事虽不是叶某所为,但难逃个别另有居心之人行了岔路。待人回来之后,再交由姑娘发落。这一杯叶某自罚,实属管教无方。”
“堂堂凌江阁出了此等事情,阁主只想一杯了事,岂有这等便宜之事?”林鸾织素手执壶替他又满了一杯。
“该罚,该罚,在下自罚三杯。”
叶寒枝自饮了三杯之后,瞧着她嘴角微角的笑意,声音竟温了几分:“林姑娘好气魄,能替贵妃受过,在下敬姑娘一杯。“
林鸾织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我自入宫以来,颇得贵妃娘娘照顾。如今能替娘娘受过,也是我的福份。”
她暗自叹气,如今说起谎来都可以如此顺溜,还能脸不红心不跳。
“姑娘也是后宫妃嫔?”叶寒枝拿酒杯的手一顿,眸色瞬间阴沉。
又是顾杞城的女人吗?
林鸾织自然不知叶寒枝想法,只是道:“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子罢了,入宫也是不得已。其实这次前来凌江阁,是有几句话要替贵妃娘娘问问。”
叶寒枝心一沉,丹凤眼微挑,上下打量着林鸾织,半响方问道:“姑娘和贵妃娘娘很亲近?”
林鸾织笑了笑,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都如此相像,叫她怎么相信不是同一个人啊。
“阁主试想,这花雀之名若不是贵妃娘娘告之,我又如何知晓?阁中之人不过是叫它朱雀而已。只是不知为何会用花雀当阁标,惹娘娘生疑呢?”
叶寒枝饮了杯酒,已信了半分,据他在宫中的线报,小曦寻常并无亲近之人,自不会和别人提起自己。但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格外倚重一个小贵人。
看来应该就是眼前的女子了。
叶寒枝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曾在宋兄书房里见过这只花雀,觉得有趣,便拿来做了阁标。”
撒谎,既然在宋归珣书房见过,那么证明叶寒枝来过自已府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要知道这花雀差不多都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不过是自己胡闹为之。他和表哥有如此悠久的友情,居然会不让自己知晓?
“既如此,阁主之前可见过贵妃娘娘?为何从未听娘娘提起过?”林鸾织问道。
叶寒枝没想到林鸾织居然会如此多疑,瞧了她一眼,道:“因为太相像,宋兄怕吓到他的表妹,所以一直没让在下现身。在下倒是曾偷偷瞧过几眼。”
这个答案看起来天衣无缝,再追究就有些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林鸾织便将盘缠了她好些天的疑惑一股脑抛出:“娘娘想知道,带有花雀的百子莲和书信可是阁主所送?那日在围场欲带走娘娘的也是阁主?”
“正是在下。”叶寒枝也不避讳。
林鸾织“腾”地站起来,竟扬起一抹似暖还凉的笑来:“为什么?娘娘已经因为宋归珣的死愧疚难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打扰娘娘好不容易平静的日子?”
叶寒枝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那抹冷笑相极了小曦。为何眼前这女人的话和表情竟会让他察觉到疼痛。
“姑娘切误动气,请听在下一言。”叶寒枝缓了缓神,“在下不过是受宋兄之托而已。”
林鸾织稳住情绪,复又坐下,拧眉道:“受宋归珣之托?”
“正是。宋兄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只是他心系表妹,恐她在宫中度日如年,才会拜托在下。若有朝一日遭遇不测,定要护表妹周全。”叶寒枝将之前想好的一番托词说出。
可是不知为何,林鸾织就觉得是鬼话连篇。骗骗其他人倒也罢了,可是自己就是钟芮曦。自己尚有父兄,又不是孤家寡人,轮得到宋归珣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外人吗?
可是到底不能硬来,自己眼下也没资格逼着他承认,林鸾织想了想,复又问道:“都说凌江阁阁主才貌双全、足智多谋,为何却做出欲带走娘娘。一计不成,又生绑架之事?”
“绑架之事,另当别论,恐怕尚需几日定给姑娘一个交待。至于围场之事,在下可以解释。姑娘也知道凌江阁不过混迹江湖,根本无缘面见贵妃娘娘。只是在下前不久听闻娘娘落水,似乎过得并不好。方才想起宋兄所托,所以铤而走险面见娘娘,问下娘娘意愿。只是在下鲁莽,似乎吓倒了娘娘。”
那天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小曦看自己的眼神极为陌生,仿佛从来都不认识自己。倒是眼前这女子,初见的时候分明一脸的震惊。
小曦是被自己吓倒了吗?还是恨绝了自己。
林鸾织在心底极重极重地叹了口气,若要找借口总有百般托词,本不欲行小人之径,但眼下真的忍不住了。
“我替阁主满上一杯,为你之义气。只是阁主如此行事,就不怕娘娘为难?”
林鸾织素手执壶,替叶寒枝倒酒,谁知手一抖,竟洒了出来,弄湿了叶寒枝的衣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林鸾织忙拿绣帕欲替他擦拭。
却见叶寒枝并不急着先看衣裳,反而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右手握住了左手轻拂了一下,极快放开之后,才道:“不碍事,就一丁点。”
他的动作令林鸾织的心猛然一抽,仿佛被成千上万枚绣花针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心房,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可眼底再也掩饰不了哀凉。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的聪慧,无比痛恨为何要试探,无比痛恨女子的心细如发,更加无比痛恨与宋归珣的年年岁岁,让她对他太过熟悉。
恐怕天底下只有宋归珣一人被人弄湿衣服的时候,先看的是自己的手。因为他极爱惜自己的手,宁可污了衣裳,也不喜手弄脏。
叶寒枝见她呆怔,以为她果真不好意思,自己替自己斟满酒,方将此宴真正目的说出:“姑娘既是贵妃娘娘的人,可否替在下传句话?”
“什么话?”林鸾织用最缓慢的速度扫过叶寒枝那张再熟悉的脸,声音不由冷了几分。
叶寒枝却没有觉察出她的异样,只是道:“只要娘娘愿意,叶某必当倾尽毕生之力助娘娘出宫。”
林鸾织忽然就笑出声,她紧紧地盯着叶寒枝,声音里有种破冰般的讥诮:“阁主这番话真让人误以为是宋归珣又活过来了。只是一个已死之人的话也值得阁主如此拼上性命?”
叶寒枝的目光瞬间就冒了寒气,要不是想利用她和小曦搭线,哪里会好颜好语相陪到现在。
他冷冷地看着林鸾织,嗓音冰冷:“在下对宋兄敬重有加,对已死之人的承诺更该以命相守,这才是君子之道。在下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对姑娘礼让三分。但姑娘若再出言不逊,休怪在下不客气。”
君子之道?你也配谈君子之道吗?
林鸾织心底猛然就冒出了一把火,这把火在她体内整整烧了三年,如今再也熬不住,喷薄而出。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寒枝,然后垂眸浅笑,眸色深如墨,笑到最后竟生出一丝孤冷:“你以为因为宋归珣的死害娘娘失去了孩子,此生恐怕都不能再生育,她会领你的情吗?会领宋归珣的情吗?”
泪忽至,林鸾织倔强地扭头,然后转身离开。
夜色阑珊,月华如水,分明春风撩人。
叶寒枝忽觉置身冰天雪地,这林鸾织好生奇怪,竟然与小曦如此情同姐妹?
细无巨细,怎会都知晓?
而声声质问竟如同利刃一击即中,戳心、戮心。
林鸾织浑浑噩噩地往住的地方走去,只觉得世间一片荒芜。
宋归珣当初明明死在自己怀里,居然活生生再出现,而且还换了个新身份。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告诉,自己也无法问出口。
苍天,灵魂互换之事且不说,还要让整整折磨自己三年的内疚化为怨恨,何苦、何必,如此残忍。
锁烟见林鸾织失魂落魄,越发担心,忙上前问道:“主子,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哪里不舒服,别吓唬奴婢啊。”
林鸾织勉强挤出个笑来,道:“锁烟,我忽然想弹琴。”
心事满腹欲诉无从诉,只能化为指尖柔,方能压制汹涌而来的暗潮。
住的地方有个水榭,锁烟便将琴搬至此处,然后默默退下。
林鸾织坐定,闭了会眼睛,再睁开,青葱般的手指开始在乌黑的古琴上抹挑、剔劈、勾托、幽幽琴音随风飘远。
前奏先缓,飘渺如风中丝絮,仿若低语。若道出自己就是钟芮曦,叶寒枝会信吗?会承认是宋归珣吗?会告诉自己真相吗?顾杞城自己都尚无把握,更何况是叶寒枝,恐怕会当自己是妖言惑众,欲利用贵妃生事吧。
琴音婉转低沉,渐而越行越急,带着控诉,带着不满。如果叶寒枝就是宋归珣为何不能告知自己,为何要假死,为何要让自己饱受折磨。今生不能再有孩子,与顾杞城如同水火,顶着贵妃的空壳子惨淡度日。这般生活就是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表哥想要送给自己的吗?
爱而不得,所以同入地狱吗?
裴池初来的时候,就见林鸾织一身淡蓝色织锦长裙坐在水榭之中。月色淡如水,缓缓映照在她身上,生出一圈光晕,仿若天外飞仙。
那张脸,从前的时候再熟悉不过,可是如今就这样看着,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林鸾织并不善琴,可是眼前的女子指若流水,挥如行云,满腹心事全在琴间游走。
是谁害她伤心了,又是谁让她眉头紧锁?
那样明艳的脸上,浮动的哀伤和沉静,仿佛带着魔性,让人忍不住怜惜。
同样震惊的还有随后而来的叶寒枝。
林鸾织忽然变脸甩袖而去,竟让他莫名有了担忧。这几年从来就没有哪个女子再让自己的心起波澜。
自己的心只能看着长禧宫方向,夜夜难寐,日日思盼。他内疚,他自责,可是无法向最爱的女子道出真相。
以为离开会是解脱,最起码能让她恨上顾杞城,可是没想到一伤就伤得太重了。看着她在宫中苍深憔悴,唯有一法,哪怕拼尽全力也要将她带至自己身边。
可是这个林鸾织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小曦的走卒,竟也会让自己生了不忍。难道是爱屋及乌?
听她琴间的哀诉,瞧她悲伤的脸孔,竟让一向冷酷无情的自己有种手足无措。是自己之前的话太重了吗?伤到她了吗?她又在替谁哀伤。
正当琴声耸入□□,戾气忽至,似有穿透一切,不管不顾,直抵入心之际,琴弦忽然“砰”地一声就断了,仿佛不能承受抚琴者的悲戚。
叶寒枝下意识就想上前,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裴池初一个健步飞身而上,扶住摇摇欲坠的林鸾织,满脸的焦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