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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翔一宿舍除了陆越峰,都本着不考没事干不考白不考的好学精神去考了个英语六级。考完大吃一顿,又是平安夜。这个节日与去年一模一样,考试,卖苹果,被学生们变成情侣节,一年一度,简直像个轮回。
“本来一年就是一个轮回。”陆越峰没情调地说。
这一年的雪下得比较早,考六级那时候连续下了三天。平安夜时候路上的雪还没化净,有的结成了冰,走上去就打滑。张子翔新买了一双鞋,高帮的登山鞋,防滑能力超强,脚踏实地什么也不怕。走在路上,专门趁王灿他们一起上课的人踩冰的时候伸手推。推完就跑,他跑得快,谁也追不上。
这段时间杨佳因为张子翔真的逐渐戒了烟,以为是自己一年来的苦苦劝告终于有了效果,每日见他都笑眯眯的。偶尔聊天时说到马上要毕业,展望起未来,都不用张子翔费尽口舌做工作,自己就决定要留在a城和他一起发展。两人毕业结婚,好好奋斗,将来过不富不穷的小康日子。
张子翔想,杨佳这么通情达理,对他又这么好,而且就凭会过日子肯拼,他姑他叔这样特别为他挑剔的人就肯定喜欢杨佳,他家的所有人都会喜欢杨佳。除非是瞎了,不然杨佳这么好的女孩谁都会喜欢。可是他就是瞎了。就是喜欢一个男人。
一月底期末考试,这都十二月底了,梁则正的课已经快结了。张子翔想着想着觉得特别难受,难受完了又觉得自己矫情得可笑。又不是谁拿他爸来逼他,是他自己选择的杨佳,是他自己犹豫不定。现在拿来无果的恋情把自己搞得又明媚又忧伤,实在是作,又不知道作给谁看。自己走到这一步,还能怪谁。
于是他纠结了好久,最终决定请杨佳吃必胜客。如果所有的记忆都逐渐被覆盖,说不定最后真的会隐没进夜色里再也不露面。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活在这个社会上的,又不能藏进山里,就算他藏进山里梁则正也不一定能跟他去,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他可以把自己分裂成两个部分,各自承接这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中午教师食堂正好有炸蘑菇,张子翔沿着一年前的路线飞奔到食堂,然后又飞奔回来给杨佳打电话。这次他谁也没碰上,顺顺利利等到了杨佳下来。
杨佳下楼,未语先笑,张子翔猜想她这么高兴肯定不是因为炸蘑菇。她还围着一年前张子翔送她的围巾,一星期洗一洗,然后又围上。这次她穿的不是带耳朵的衣服,是中长款的大衣。头发也留长了。
张子翔想,杨佳好久没穿那些带耳朵的衣服了。大家都在变,原来她也会。
梁则正没有变。然而这并不能成为张子翔不要杨佳的借口,因为他自己的变化最大,大得甚至一年前的自己来看现在,可能都会认不出。
这次张子翔长了记性,没忘给杨佳买礼物。上次因为杨佳不挑剔,送一条自己已经围了半个月的围巾好歹圆了过去,这次总不能扒下外衣或者裤子手套。他绞尽脑汁,最后买了个沙漏,杨佳问起来时,就特别文艺地告诉她说:“沙漏一端漏完还可以换一端,反反复复,永远也没有完结。而且你看这个黑色花纹的金属边框多漂亮啊。”就像梁则正那年锁车时回着头的侧影。
杨佳笑,她这一年有点近视了,戴着眼镜:“所以你是想说,咱们可以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张子翔故作高冷地扭过脸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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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翔从来没在平安夜去过必胜客。
天黑的时候,两人来到必胜客,还没进门,就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人。肯定是在排号,一对对情侣在两道门之间那个宽敞的等待区里面或坐或站,简直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杨佳说:“要不算了吧,你饿不饿?看样子还要等好久。”
张子翔说:“不,我没请你吃过必胜客。你饿不饿?不饿就等等。”
他很少这么坚持什么。杨佳笑,摇头。
两人拿了号,杨佳在张子翔身边站着,而张子翔在口袋里玩着钢笔。他不抽烟之后,裤兜里的常备物品就只剩下了钥匙钱包和饭卡,后来买了一根跟梁则正那根笔一模一样的黑色平纹88g,梁则正送给他的笔被他塞进新百乐的盒子里,宝贝一样供了起来。他给新钢笔换了个旋转上墨器,里面吸的不是月夜,是绀碧。
每次他看见那个颜色就心情特别好。最早的时候,梁则正第一个给他介绍的就是蓝色系,他说蓝色有很多,有天空,有睡莲,有阳光下的海。张子翔也认为蓝色是最宽广的颜色,世间万物在它之下,无论白天黑夜,它都包容。但有时候蓝色也很任性,绀碧挑纸,张子翔很多时候都只是拧开笔杆看那个颜色,而不会写出来。
梁则正口袋里总带着笔,不是放在包里,是始终插在胸前的兜里或者是裤兜里,随手掏。有时候他把钢笔插在衣服兜,一点笔帽和夹子在兜外面反着光,张子翔就说他活在文|革时期。他不说话,凉凉瞅张子翔一眼,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于是张子翔慢慢也习惯了在口袋里放上88g,那支钢笔质量好,怎么折腾都不漏,一笔下水。
因为人特别多,两个人足足等了四十多分钟才等到座位。就像是上帝在开玩笑,空出来的恰恰就是上次张子翔和梁则正坐的那张桌子。张子翔抢了梁则正坐过的位置,也偏过头去看外面的街,虽然动作一样,他却完全无法通过同样的动作模拟出当时梁则正在想什么。
或许他只是在单纯地愉悦这个刚升上大二的小男生幼稚得像个小孩。当时他还不满二十岁,在日本的话,连酒都不能喝。
从那时到现在过了一年多时间,必胜客的音乐已经换了。
“张子翔。”杨佳在叫他。
“啊?”他赶紧应。
“叫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她说,“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张子翔说,想想又加上一句,“可以多点几样。吃不了打包。”
服务生轻轻笑了。
张子翔刚才在走神,抬起头才发现给他们点单的服务生竟然是之前遇到过的那个。必胜客这样的餐饮服务业员工流动很频繁,这人留在这,还能再次碰到,实在是缘分。而且这个人在这里干了至少一年半,接待了那么多顾客,现在还能认得他,大概真的是他那天宰梁则正太过分了。
也或许是因为梁则正刷卡刷得太爽快太土豪。
张子翔冲服务生笑了笑。杨佳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交互看看两人,明显一头雾水。
“不确切地说,叫风水轮流转。”张子翔给杨佳解释,她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
“好吧。”杨佳回。听着更多是敷衍。
“下雪了。”就在这时候,服务生忽然微笑着说。
“是吗?”张子翔应,扭过头往窗外看。上午的时候并未阴天,下午才阴起来,他以为就算要下雪也至少会是夜里或是明后天。透过玻璃,他看到街道上有许多年轻的学生正在仰头望,有些稚嫩的脸一看就是大一新生。这半年校本部西街上新开起来好几家奶茶店,一些小姑娘戴着并指手套,围着围巾,捧着奶茶,袅袅的热气和哈气一起穿过灯光,飘向天空。
有些人行色匆匆,有些人一脸麻木。然而更多的人脸上是因惊喜或幸福而来的快乐表情。
后来杨佳到底没点几样东西,上次张子翔拿来宰梁则正的牛排大概是那时候限时的新品,现在已经没有了。张子翔点了蜗牛,很奢侈的五份,杨佳觉得那是虫子,恶心得不行,全给张子翔吃。梁则正那时候也是,虽然号称不挑食,但估计也觉得这东西活着的时候爬来爬去黏黏糊糊的有点恶心,勉强吃了一两个,其他都给了张子翔。
于是张子翔吃的时候特别恍惚,好像灵魂刚去过一年前,现在又穿越了回来,两片灵魂和记忆合在一起,目前还在适应。同时他也模模糊糊地觉得杨佳好像不怎么对劲,但是一想,她最近大概也是因为大三了压力大,说话一直挺少,就没有特别在乎。
吃完饭要出门时前面正好也走着一对情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男方在里面那个玻璃门前停下拉住女方,俯身亲吻她的脸。女方很快打了男方一下,对后面的张子翔和杨佳抱歉地笑笑,两人推门走出去。
张子翔上前接住门给杨佳撑着,他在这方面向来很绅士。推开一层,再推开一层,然后他下台阶。就在这时候,身后的杨佳叫他:“张子翔。”
张子翔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回过头,杨佳却并没有下来。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盯着张子翔的嘴唇看,目光有点奇异。张子翔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多月之前李磊说过的三角区,下意识擦了下嘴,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
他的手刚放下,杨佳身体忽然前倾,柔软的唇印在了他唇上。
也许换了别人,会有更惊喜更热烈些的反应。但在那一刻,张子翔脑子轰的一声。
如果是李磊在旁边,他大概会鼓掌祝贺张子翔终于送出了初吻,也可能会羡慕杨佳这么主动。总之,向来羞涩的女朋友主动亲吻自己这件事情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很美好的回忆,满足了很大男性自尊,甚至可以当做日后炫耀的资本,可对张子翔来说并不是。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掠过很多东西,有梁则正笑起来时晶莹的黑色眸子,他那只漂亮修长的手,还有他的唇。杨佳的唇带着女孩特有的香气,那种软而微凉的感觉跟梁则正完全不一样。
身为一名男性,介意自己的初吻对象大概是很矫情的事。可随之而来的不是心跳也不是喜悦,的确是清清楚楚,再明显不过的暴怒,绝没有理解错误的可能。若不是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真的差点失手把杨佳推开。
杨佳也许注意到了张子翔下意识的反应,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固执地贴着张子翔的唇。几秒后,张子翔抓住杨佳的肩膀把她拉开,他并没有松手,两个人站在台阶上,沉默地对望。
那正是一年前张子翔和梁则正站过的台阶。当时他十分得意地说:“我一米八三了。”然后梁则正浅浅笑了笑。
杨佳挥开他的手。雪变大了,那些绒球一样的雪花在两人之间飘飞而下。
“刚才在等待区里的时候,别的情侣都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咱俩一边一个站着,连话都不说,这是情侣的样子吗?吃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这段时间你每次打电话,跟我能说上几分钟?除了上课,见过几面?你跟一个服务生都比跟我有默契,你上次是跟谁来的?”
杨佳从未如此咄咄逼人过,看来真的是气急了。张子翔突然对自己刚才的本能反应有点愧疚,本来想说跟一个男的,别瞎想,是梁则正。可话到嘴边,却像是坦诚自己不忠般,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名字。
杨佳迟迟等不到回答,不等了。她抬手擦去眼里的水光,转身便走。
必胜客门前的灯光很亮。两人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本来在狂拉仇恨秀恩爱,情况却像是电视剧般急转直下,许多人都驻足观望。张子翔顾不得这些眼光,冲上去一手拉住杨佳:“你别生气,我送你回去!”
杨佳没有回头,把手从张子翔手里抽出来。她没有跑走,而是用比平常略快一些的步伐走向学校的方向。平时张子翔和她走在一起的时候都需要放慢步伐配合她,如今这个速度在杨佳这里是生气伤心,对张子翔来说却刚刚好。
他和梁则正走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会在意速度。
张子翔跟在杨佳身后,一路沉默着。他对自己在这时候竟然还会下意识拿杨佳和梁则正作比较感到特别惊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是这样的人,他一直觉得这种男人是人渣。杨佳一路走回宿舍,并没有抬手擦过眼泪也没回过头,张子翔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她走进楼门的时候,张子翔想要从后面叫她,但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叫出口。
雪越下越大。这次两个人比上次平安夜分开的时间还要早,才九点半不到。他去操场那里走了走,学生一届届地来又一届届离开,每年的活动却始终没有变过。那些稚嫩的脸洋溢着笑,在大雪覆盖的操场上互相扬起雪尘,笑着躲闪、嗔怪和尖叫,还有人在点孔明灯。
他还记得上一个平安夜的时候在操场上点孔明灯时感受到的平静和温暖,可是这个平安夜,却只剩下了无法言说的苦涩。
他突然想起李磊抱怨女朋友时间长了就嫌弃他。其实男人也一样,一旦感觉改变,之前曾经美好的一切都会变成负担。
张子翔走出东门,拐弯向南。他本来想吃过晚饭带杨佳到“如你所见”,从这一日起逐渐把一些东西展现给她,可是现在暂时不可能了。他鼓足勇气做出的不情愿的改变,又有了借口缩回壳里,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再次犹豫。
说白了,他就是既不想忘记梁则正,又不想放弃杨佳。而杨佳喜欢他,这种喜欢就成了她输给他的理由,他会不会伤害她,全凭他的良知。
张子翔摇摇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卑鄙。
接着,他突然想到自己刚才不该说我送你回去,应该说很老套但是很管用的你听我解释。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去年遇见梁则正的那棵树旁边。他以为这些树都长得一样,他早就不记得了,却不想身体和潜意识都记得这么清楚。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有些记忆是掩盖不了的,哪怕掩藏得再深,雪化去的时候,还是会固执地展露出自己本来的模样。并且因为雪水的冲洗,变得更加洁净如新。
没有风,雪静静地下着。他在纷飞的大雪里待到十一点半,起初是站,后来蹲坐在路边。他看着东门的方向,可是始终没有碰见梁则正,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最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里,就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怎么这么惨?一身雪化得都湿了。”陆越峰很惊讶,“你这么晚回来不是跟杨佳遛弯,是跟人打雪仗去了?”
“没有。”张子翔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翻开手机又盖上,犹豫许久,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发出那句“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