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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里清晨的时候是最冷的,寒气彻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际,就听到江城在耳边轻轻唤她。
“小姐,咱们该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脸迷茫:“去哪儿?”
江城帮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带,颔首将火灭了,“属下适才看过了,此地是在龙脊山下游,离汴梁城郊不算远,走半日应该就能城门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再睡会儿?”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属下担心找不清路,还是早些启程为好,万一走到傍晚城门关闭,还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应了。江城替她将散在唇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去,柔声道:“地上湿气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点了点头,伸手来让他抱,温驯的模样愈发像个孩子,江城抿着唇,垂下眼睑弯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凉,人还是那么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给她摩挲着搓缓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从山洞里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弥漫着雾气,行在这其间仿佛走在仙境里,一步一步来得极不真实。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头瞧着四周的江河峡谷,隔了层白雾,连轮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温暖,宽阔而结实,似乎还能听到前胸沉稳有力的心跳,明霜顿时感到无比安心,于是闭上眼接着打盹。
山路并不好走,这一带地势陡峭,连山道都没有,江城背着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才走出山涧。
四周生着许多杨树,密林里,远远近近都是薄雾,前方景色依稀,抬头望不见天,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头静得出奇,这一瞬,他生出些许不舍来,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缓了脚步,听着草叶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混着她的呼吸声,绵长又温软。
明霜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那天……怎么没来找我?”
他腿上一顿。
明霜歪头揪着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为我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你。”这么久以来,他总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江城喉头微动,“小姐怨我么?”
“怨你干什么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却没发觉,是我不够关照你。何况有病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我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
听她这样替自己辩解,江城心头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怀,伏在他背上,瞧着眼前的杨树林,忽然问:“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乔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么?”
隔了半晌,听他淡淡道:“不知道。”
模棱两可的话,没有说希望亦没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江城感觉的出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也没制止。
从杨树林里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灿烂,已经背着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问他累不累,可需要歇会儿,他摇头说还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稳了一些。
龙脊山山脚下围了不少捕快,沿着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寻,远远的有人见到他俩,忙转过身马不蹄停地跑去通报。
“霜儿!”
很快,乔清池就骑着马赶过来,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略显憔悴,肩头披着的是男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乔清池瞧在眼里,心下虽不自在,明面上还冲江城颔了颔首。
“霜儿没事吧?哪里有伤到?”
明霜笑着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受伤,倒是小江他伤的不轻。回头定要找个好大夫给他仔细诊治,他旧伤没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少说些话。”
马车就停在不远之处,乔清池抱着她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原地里,江城还定定站着,手中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冷风徐徐而来,饶是春日暖阳他也不觉温暖。
*
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连明家也有几个管事和嬷嬷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车马行在最后面,前头先行了一步的明绣和叶夫人倒是躲过一劫。
刚回到小院,杏遥就在那儿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头哭丫鬟哭小厮,那阵势差点没把自己心肺给哭出来。
“怎么半年不到,就遇上两遭这样的事!”她扑在明霜腿上抽噎,“这些拿了银子不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把马车赶快点。出了事只晓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护着您……”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明霜扶着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则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说完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说不准是真触了霉头,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萨面前供个大海灯,钱我来出。”
她摇头笑叹:“这辈子算是和马车结仇了,往后我再也不坐车了。”
“不坐不坐。”杏遥忙不迭点头,“往后谁再叫咱们坐车,我第一个把他舌头割下来!”
明霜听着就笑了:“好吓人啊。”
尽管身上没什么病,杏遥还是成天摁着明霜在床上养伤,死里逃生之后,她没有显得很庆幸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时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想事情。
江城伤得比她重,听说现下在铺子那边,由高恕两父女照料着。她心里很牵挂,可是又不得机会去看他。
回家后第二日,明见书和叶夫人就上门看望来了,一前一后的,瞧也知道就是来走个过场。
当着明见书的面,叶夫人还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着手帕往眼角拭泪,“你这孩子也是可怜得很,怎么老天爷尽和你过不去呢,原说你要成亲了,这是桩喜事儿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后顺遂,谁知半道上遇到这样的灾祸。昨天夜里我同你爹爹说,你托梦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连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孩子面前别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说完回头去安抚明霜,“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天灾,天灾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无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爷是没有眼的。”明霜浅笑着打断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难保。”
听她提起江城,叶夫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明见书倒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真要好好谢谢他……听说他养伤去了?等回来,爹定替你重重赏他。”
“多谢爹爹。”
父女俩没什么话可说,略寒暄几句之后,明见书就起身走了。叶夫人却多坐了一会儿,探过手来把明霜的手紧紧握住,“霜儿,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几声。”
明霜含笑不解:“母亲请说。”
见状,叶夫人也不跟她客气了,坐到床边来,凑近说道:“那个江城啊,跟你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毕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便。听说这回他救了你,你们俩在山里头独处了一天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依我说,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侍卫,不如让老爷打发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语气一沉,连称呼都改了,“没有他,我只怕现在已经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尸了。性命攸关之际,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我知晓那是危急关头,但是外人会替你考虑这些么?”叶夫人语重心长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马上为人/妻的人了,这会儿必须得让乔家看到你的态度才行。当初把江城给你,是因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现在都过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边太多余。”
明霜心中暗恼。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连累了一身的伤,现在把人家赶走算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么?
“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压住火气,明眸看她,“要不要打发我说了算,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叶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会说闲话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明这种人本就是小人,鸡蛋里头都能挑骨头,白得也可以说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么无论我有没有做,留不留江城他们都会有非议,我又何必为了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举?母亲让我赶他走,或许是出于好意,然而旁人看来则是我们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倒认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赶,还得留着,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仅如此,您要他回去,严世伯那边又该怎么交代?平白无故,他无过无错,严大人定觉得是咱们看不起他,届时同爹爹疏离甚至不和,往后让爹爹在朝堂上怎样面对其他同僚?”
她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中间连停歇都没有,说得叶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明霜笑得十分随和,歪头问她,“母亲觉得我这话对么?”
叶夫人脑子一团乱,稀里糊涂地灌了几口茶水。
明霜趁机煽风点火:“这可是事关咱们明府声誉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还没个主意,一听她说是有关明家的声誉,叶夫人才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也是,那就……暂时这样吧。”
送走了这尊大佛,她可算松了口气,瞬间发觉口干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站在门外,清俊的脸旁苍白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没来由的让她感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