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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专家会诊。会诊的结果苏允不知道,想来并不乐观。他对自己的病情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哪怕陆秦再强颜欢笑,告诉他一定会治好,到底能不能治好,他也心里有数。
那天午睡后,他在枕头上发现了一大团头发。很快,每天早晨起床,午睡起床,或者凡是苏允到过的地方,都会伴随着一团一团的脱发。他对着镜子翻自己的发顶,原本发间就有一块已经掉秃了,如今以那里为圆心,直径在扩大,还有其他地方也秃得露出了头皮,看来没几天,这几块就能连成一片,让他成为一个脑门锃亮的地中海。
苏允对着镜子开脑洞,幻想自己地中海是什么样。等到一点点画面补完,有了个切切实实的画面,他被自己的脑洞吓了一跳。
他跟陆秦说:“要不干脆都剃了吧。”
陆秦:“啊?”
“剃个光头得了。”苏允捋一捋自己的头发,指缝间又夹着许多黑色发丝,“不是说光头是男人的勋章吗?你帮我找个剃头师傅来,剃了吧。”
苏允上午说剃头,下午就改了主意,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喝着汤,又说还是剃了干脆。就这么反反复复好几天,陆秦受不了了,说要是你怕难看,我带你去做一顶假发吧。
巧了,话剧女主角身上正好背着一件假发品牌的代言,陆秦一说,女主角立刻帮他联系,第二天假发品牌就准备就绪,品牌ceo亲自守在店里,等苏允过去。
陆秦软磨硬泡医生半个来小时,希望医生网开一面,让自己带苏允出去一趟。按照规定,苏允是不能擅自离院的,不过在下午点滴滴完到晚上查房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苏允要是溜了,大概也没什么要紧。医生被陆秦磨得受不了,丢下句“按照规定不许离院,你们也不许溜,溜了医院不负责”走了。陆秦把这句话细一琢磨,顿悟。
他帮苏允换了身衣服,俩人手挽着手,高高兴兴溜出了医院。
苏允坐在车里,看着身边的高楼大厦飞速向身后移动,那心情仿佛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突然遇到放风的机会,激动得手心里全是汗。他跟陆秦并肩坐在车后座,眼都不眨地望着窗外街道,觉得自己居住的这座城市真是美真是好,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假发品牌的旗舰店离医院很近,开车过去二十分钟,路上堵了一会儿,到那里也不过半小时。品牌ceo等在店外,远远的见他们的车来了,赶忙迎出来。陆秦先一步下车,与ceo握握手,寒暄几句,转身帮苏允拉开车门。外面冷,苏允缩了缩脖子,陆秦赶紧把大衣披在他身上。他拽了拽领子,伸出手,对ceo道:“你好。”
曾在某次活动上见过苏允,苏允不记得了,他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苏允光彩夺目,能够轻易吸引全场的目光,如今竟然憔悴成这样,除了双眼仍旧炯炯有神,其余的,只怕再也称不上光彩夺目了。
迟疑一瞬,脸上的错愕落在苏允眼中,苏允却刻意忽略。他与ceo握手后,在ceo的引领下往店内走。今天门店休店一小时,专为苏允服务。苏允跨进店内,里面除了店员,什么人都没有。
就是设计师出身,他殷勤地拿出几顶大热假发,替他参谋发型,推荐了好几款。苏允都说不满意,ceo十足耐心,说我们还可以订做,只要苏允说得出要求,店里可以做到苏允满意为止。苏允想了想,说,我没什么要求,像我以前一样就行了。
他说的是“像以前一样”,因为如今他脱发严重,这发型,也跟以前最好看时不一样了。
听了,用电脑帮苏允做发型。苏允坐在他身边,这里高一点,那里薄一点,提意见。陆秦陪在旁边,紧紧抓着苏允的手,不知苏允是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觉得越是呆的久,苏允的手指越凉。听见苏允咳嗽,他递了杯热水到苏允嘴边,苏允就着他的手喝了,抿抿唇,突然道:“差不多这样吧,我累了,想回去了。”
没想到苏允突然就要走,也不好强留,只好送客。走到门口,苏允先上了车,坐进车里,ceo把陆秦拦下,小声问道:“苏影帝的病情……”
陆秦扯扯嘴角,没说话。
叹了一声:“陆总别压力太大,现在医学昌明,一定能治好的。”
苏允回了医院,洗了把脸就上了床,头一挨枕头,很快睡了过去。生病后,他容易累,容易感到疲乏,以前许多工作堆在一起连轴转都不觉得负担,现在只是出个门,做一顶假发,他就觉得累了。他睡觉,陆秦就在旁边守着,处理一些公司的事情。看到经纪人送上来的最近各大媒体对苏允的报道,原来有厚厚一沓,现在只有薄薄不到五页,陆秦想,这也好,没有记者打扰,正好方便苏允养病。
天黑以后,苏允醒了。他惺忪着睡颜,额头在枕头上不停地蹭,陆秦俯过去,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他摇摇头,摸着陆秦的脸,说:“哥,你上来陪我躺会儿。”
陆秦脱了外衣,掀开被子,顺从地躺了进去。
苏允乖乖地贴在他怀里,手臂绕过他的腰,搂住他的脊背。两人的腿在被子深处彼此搭着,像两棵缠绕的檞寄生。苏允张嘴,咬着陆秦胸口的衣料,一点点用牙齿研磨,问:“我变丑了吗?”
苏允那么爱漂亮,他无时无刻不活得像孔雀一样,开着屏,希望自己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这世界上最令他恐惧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失去陆秦,另一件,就是变丑。
陆秦揉揉他的头,柔声道:“怎么会,你最好看。前几天杜子骁和白哲来看你的时候,你不是刚逼问过杜子骁吗?怎么,不满意,现在又来逼问我了?”
前几天杜子骁和白哲来看他,也不知道杜子骁这混蛋安得什么心,打扮得又骚包又帅,小鲜肉值爆表。苏允瞧着,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把白哲拽到自己身边,问杜子骁:“我好看还是你媳妇好看?”
可怜杜子骁舌灿莲花,把一众媒体哄得乐不可支爱死了他,却在这个堪比“你先救谁”“保大保小”的问题上卡了壳,艰难如便秘一般犹豫了半天,烈士上刑场一样回答:“你好看!”
苏允冷哼一声,转头对白哲笑道:“我可不是个挑拨离间的人,不过,他这么瞧不起你,你能忍?”
想到当时杜子骁绝望的表情,苏允忍不住小声格格地笑。他抬头望着陆秦下巴上冒出来的一点胡茬,问:“你说回去以后,白哲会不会揍他?”
“白哲脾气好,不会的。”陆秦说。
“我脾气不好?”苏允问。
“你脾气也很好。”陆秦搂着他笑道,“你哪里都好,你最好。”
苏允缩进他怀里小声笑。
“哥,我以前以为,演过了话剧,我就满足了。是死而无憾那种满足。”苏允悠悠地说,“现在却觉得,特别舍不得。哥,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
陆秦抱紧他:“哥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哥,我不怕死,我还是不怕,”苏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伏在陆秦胸前,把陆秦胸前一大块衣料都湿透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离开你。我知道自己治不好的,可是能不能,让那一天来得再晚一点,我想……多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
这是苏允从入院到最后,唯一的一次情绪崩溃。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他伏在陆秦怀里痛哭,哭得浑身颤抖,直至深夜。他几乎要把眼泪一次流完了,哭一会儿,停一会儿,情绪涌上喉头,眼泪又断了线。他一直强装出来的乐观与淡定装不下去了,他心里所有的怕与不舍像盛在一个大水窖里,乐观与淡定装不下去,水窖绝了堤,怕与不舍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悲观害怕也没有用,加重病情的同时,也会惹得身边的人伤心。乐观一点不好吗?所以他努力对每一个来探病的人笑,与他们聊天打趣,像以前一样。可是今晚,只有今晚,他装不下去了,病房里空空荡荡,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唯一暖的,只有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人。这是他的爱人,他面对着他,所有的坚强都演不下去,那些最柔软的内里忍不住袒露出来。
病床狭窄,陆秦侧身搂着苏允,听他的哭声一点点变小,最终哭累了,睡了过去。如果这世界上有比身患绝症更残酷的折磨,那么看着爱人的生命在自己怀中一点点消逝,自己却无能为力一定是其中之一。陆秦从未如此后悔过,他后悔因为自己的傻,让他们之间度过了混沌的十年,好不容易彼此坦诚心意,却要迎来死亡的阴影。苏允沉沉睡去,他却一夜未睡,在胸口的泪水变冷变干的这段时间里,他做了许多许多决定。
“苏允,”凌晨,在东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陆秦低声对怀里的苏允说,“哥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哥都会陪着你。”
第二天中午,苏允在午睡之后没有醒来,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