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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见惯了江南斯文的男子,一直认为这塞北的汉子当是干脆爽利的。如今这大大的礼盒已经铺排上案,银票地契也恰到好处地在盒沿儿露出欲语还休的一角,只看司马大人一句话——放人还是不放。
可是这位白发冷面的司马大人,却捧着盏茶盅一下下慢慢地饮着,将聊城三样茶消磨时光的营生发挥殆尽。
李夫人也不敢催促着他,只能目光忐忑地看着那只拿惯了刀剑的修长大手捏着小竹夹,一样样地往杯子里夹着梅子与小糖砖。
别看褚司马是外乡人,对于喝茶的门道很讲究,那一颗梅子搭配两颗糖砖的喝法倒是跟自己的二姑娘的嗜好一模一样……
就在李夫人也开始神游起来的时候,司马大人突然开口道:“夫人这般着急,是不是生怕耽搁了若愚姑娘的成礼大事?
褚劲风本身就是气场压人,又问得突然,李夫人也是猝不及防,实话便脱口而出:“那倒不是,小女已经与沈家退婚……”话说到一般,便急急住了口,可惜再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听到这,褚劲风停住了茶盏挑眉问道:“哦?难道是沈家公子悔婚?”
将褚司马总算是理人了。李夫人暗暗吐了口气,但问起的话茬又是捅心窝的家丑,可不敢不应,便是勉强说:“大人,您也看到小女病成了那般,还如何为人妇?总是不好祸害别人的府宅,思来想去,民妇便是做主跟沈家退了婚约,沈二公子另娶……我们李府的三小姐,也算是……成全了两家脸面。”
李夫人话音未落,褚司马又追问道:“那退婚的帖子可是送达了?”
李夫人脸色僵硬地点了头后,那司马大人又静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借着说道:“本座原是看二姑娘的佳期已近,想着这李二小姐的病情可见并无大碍,说不定冲一冲喜便好了。到时候,这运送禁品的案子也好细细地再查验一番。可是夫人既然说是解除了婚约,那便足以证明李二小姐的病情的确严重,再为难一个病者,的确是太过……”
李夫人一听话有转机,立刻面露急切之色:“民妇二女儿的病情的确严重……”
褚司马拖着长音道:“可若是过些日子,二姑娘又要嫁人……”
李夫人听了连连摆手:“哪里会好得那么快?不会!不会……”
等到李夫人揣着被退回的地契银票,还有那一大块何首乌从驿站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这司马大人到底为何解冻了千年的冰山,竟是网开一面,同意她明日来接二姑娘归府。
不管司马大人是动了哪根弦,二姑娘能平安归府便是天大的好事。
等着女儿归府时,李夫人特意吩咐管家买来上好的猪脚,煮了一锅面线给姑娘去一去晦气。然后她便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守在门口,频频翘首等候。
等到了中午,派去的马车总算是出现在了巷口。
虽然有几日的牢狱之灾,但是若愚的气色倒是很好,长发梳理的柔顺光亮,衣物也尽是干净整洁的。
李夫人看到女儿笑嘻嘻的娇憨模样,心内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还忧心着一件事儿,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只是当女儿回房后,她才撂下了幔帘,解了女儿的外衣,仔细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点的梅花形状的守宫砂。
幸好那守宫砂一如从前,并未改变,可见痴傻了的女儿并没有遭受到什么难言的耻辱……只是她的肚子上贴了一剂药香扑鼻的膏药。
听着护送若愚回来的驿馆的差妇说,在关押时犯了胃病,但是司马大人看在李家世代忠良,为国贡献颇多的情分上,也请了大夫妥善为她治疗了,这贴着的膏药乃是治疗胃痛的妙方,需要连续贴上几日,不可间断,所以那配好的好药,差妇也一并拿来了。
除了几副清香的膏药外,若愚还带回了一些零散的小玩意,比如用檀香木雕刻的华容道,九套不重样儿的鲁班锁,缀着玛瑙宝石的沙漏……最离谱的是居然还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弯嘴儿鹦鹉……
若不是这几日焦虑得几乎哭瞎了眼睛,李夫人简直疑心二女儿不是坐牢,而是像儿子贤儿一样,只是去书院上学而已。
要知道那小霸王每次去一趟书院,放学归来总是捎带回了从同窗那搜刮的宝贝……
“若愚,这都是哪来的?”李夫人皱眉问道。
若愚咬着喷香的面线,口齿不清地说:“哥哥给的……不然,若愚便哭……”
李夫人想了想,却打死也不敢将这“哥哥”二字往那能冰死人的司马大人上贴,只当是哪个好心的狱卒,看若愚哭闹可怜,拿来这些物件哄着痴儿罢了。
可是其他还好,这嵌着玛瑙的沙漏和那雪白的鹦鹉,一看便价值不菲,实在不是狱卒能豪爽出手的。
就在这时,若愚已经吃够了,很自然地起身扑到了拴着鹦鹉的架子旁,坐在圈椅的软垫上眨着大眼欣赏着鹦鹉用弯弯的喙梳理着羽毛的万种风情,忍不住雀跃地轻声叫着:“疾风……一会抓兔兔……”
李夫人听得莫名所以,清晨去接二小姐回来的管家则在一旁解释道:“方才小的已经封了银包送走了差妇。这些个玩具都是司马大人吩咐买来给二姑娘的。至于那鹦鹉……是二姑娘临走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司马大人放在院子里的猎鹰,哭闹得厉害,直说不走了,非要带那猎鹰一起归府……”
说到这,管家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又说:“二小姐的胆识……倒是与病前一样丝毫不减,竟然就在那阴沉沉的司马大人面前开口去要……哎呦,要那等猛禽作甚啊!小的担心司马大人又红了眼睛要人性命,吓得可真是差点尿了裤子。幸好那司马大人还算宽容,吩咐手下买来了这鹦鹉给二姑娘,反正也都是弯嘴的,有几分相像……”
就在这时,若愚已经伸手解了拴在那鹦鹉脚上的链子,学着这几日见到的那鹰奴的架势,伸着胳膊驱赶那鹦鹉,有模有样地道:“追击!”
羽毛刚刚丰满的鹦鹉受了惊吓,在屋子里扑棱着翅膀,到处飞旋,白色的羽粉抖落得到处都是。
一时间这屋子里丫鬟婆子的惊叫声不断,李夫人也被鹦鹉抓挠掉了一只发钗。这心里竟是升起了对司马大人的愧疚之情。想来这几日他提审痴儿时,受了诸多的苦楚,才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放回府吧?
现在想来,解除女儿的婚约竟是对了。不然依着她现在懵懂如同顽童的模样,岂不是要去沈家受了旁人诸多的白眼嫌弃?现在看来,那沈如柏也不是一心疼爱着自己的姑娘,所幸发现得早。就算一辈子不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她李家不缺钱银,总是能让若愚无忧无虑地过活才好!
因着李家姐妹易嫁,婚期并没有改变,可是与李沈俩家相熟的,已经知道了二小姐跟沈家解了婚约的事情。聊城本就不大,一时间竟是为地方父老平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周姨娘也不知从李璇儿那听了什么,说话的腰板也渐渐地硬了起来。当下跑来跟李夫人商量说索要女儿嫁妆的事宜。
“老爷临终前可是交代了,将来璇儿出嫁不分嫡庶,也要给一份厚重的嫁妆……”周姨娘话语虽然柔柔怯怯,可是要东西的架势却是半点都不柔弱。
老爷生前不怎么去这周姨娘的房中,李夫人总觉得因着自己的主张才让人家农户里清白的好姑娘做了李府的妾室,可是入了府里却独守空闺,心内一直觉得对不住这周氏,所以这她一直对待这妾室如同妹妹一般。
可是没想到却被这妾室出的女儿撬了自己女儿的姻缘,心内的气闷自不必言表,可是她一向是讲究“理”字,老爷临终前觉得对不住这备受冷落的妾室,也的确交代了这样的话来,她自然不会不认,当下便是冷冷地说:“你自去张罗,我已经交代了账房,你从府里的大帐上支取就是了。”
周姨娘谢过了大夫人后又说道:“只是这日子略赶了些,尤其是首饰头面,去铺上买那些现成的样式,总是不够精致,一时间若是置购短缺了,岂不是让沈家笑话了我们李家……”
李夫人憋着气儿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依着妹妹我看,二小姐置办的那些个嫁妆基本上是齐全了,她又是一时都用不到的,不如……就先给璇儿用吧!”
李夫人听到这,气得一拍桌子:“算计了我的女婿,现在又想来算计我女儿的嫁妆?周氏,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看我平日里太过温良,不似别家府宅里的大妇打骂妾室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若愚的嫁妆里,除了新置的首饰箱笼外,有一半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头面,剩下的也是我的婆婆当面亲自传给我的,这些个物件也便是若愚才受得,换了我的大女儿李若慧都未曾给她半件,你如今倒是敢开口,说要这些个,你也要看看你的女儿可能承受得住!”
李夫人从来没有给周氏说过这般的重话,周氏一时被羞臊得没了脸,心里也起了恼意,当下便是冷言道:“璇儿虽然是庶女,可是她却是李家造船秘籍唯一的传人。李家的富贵都是那一艘艘能乘风破浪的精良大船支撑起来的。以后李家生意上是离不得她的,可是大夫人现在却吝啬着这点子嫁妆,当真是……目光短浅……”
李夫人今日也是被周氏气极了,觉得总是要立下些家规才好,当下再也不顾这周氏的脸面,准备命婆子过去,狠狠地打那周氏一巴掌,再呵斥她回屋反省去。
可是在这时,隔壁若愚的院子里却吵闹了起来。隐约可以听到若愚的叫喊声,还有李璇儿的尖叫声。
周氏本来看着李夫人脸色不对,心内就暗叫不好,懊悔自己一时逞了口舌之快,一听女儿的声音连忙脱身跑了过去。李夫人也心里慌了神儿,担心这李璇儿去寻女儿的晦气,若愚现在痴痴傻傻,若是吃亏了可怎么办?
她们急急地赶过,可是到了那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若愚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花盆鱼缸摔得满地狼藉。周围一干丫鬟婆子都是抖手急得乱叫,想要伸手拉人,却寻不到空隙。
这时又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只见那李璇儿捂着脑袋趴伏在地上,被若愚骑在身上坐得结结实实,一头乌青的头发,被痴女扯住,用力那么一扯,一缕头发就这么生生地拽了下来。
李璇儿吃不住痛,疼得惨叫了出来,流出的眼来将脸上的脂粉冲刷得七零八落。
本以为是女儿吃亏,所以见此情形,李夫人可真是唬了一大跳。她怎么忘了女儿五岁时,是跟一些六七岁的男童一起上的书院开蒙,别看是个女娃,真要惹恼了她,打起架来竟是半点不输于男娃娃,经常有那白胖的小儿一脸清淤,哭天抹泪地被自家娘亲拎拽着跑到李府来告状。如今想来,这混世小魔王贤儿其实尽随了家中的二姐啊!
原先她跟老爷还担心着女儿家性子这么野,以后可如何是好,幸好若愚长大些便听了先生的教化,渐渐收了野丫头的性子,举止做派越发的端庄贤淑。可是如今这一摔,愣是摔成了小儿的性情,恣意妄为从心所欲,也不知这李璇儿是怎么惹到她了,竟是被她压在身下这般地拉扯头发。
周氏在一旁看得心疼,连忙冲上去准备拉起若愚,可是却被若愚一个拎甩,这本就弱不禁风的周氏脚下一滑扑倒在了花盆的瓦砾之中。
等到一干婆子丫鬟上前终于将若愚跟李璇儿分开时,李璇儿已经泣不成声,披头散发,脸色发白。
李夫人一问旁边照料若愚的婆子,才明白这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