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丧钟为谁而鸣

苍山箫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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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那个夜晚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云破月瑟缩在街头。

    终于迎来日出。

    嘴里哈着白汽。

    眉毛上微微地沾着青霜。

    很显然,他没有陈白露那样的福气。

    那个失意的女人还可以穿着睡袍,走到自家窗前,拉开帘幕,看了看外面,然后高声朗诵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又扭捏作态:“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然后关上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借着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颤动的阳光,轻轻捶着她那高耸的、贵妇的胸。

    自作哀愁,躺在沙发上,安静地看那本小说。

    《日出》。

    云破月却在别人的窗外,睡眼惺忪。

    身上既冷,肚子又饿。

    里边早已经不咕咕叫了,饿得太久,肠子集体造反,团结一致众志成城,一扭一扭地疼。

    难受之极。

    没饿过肚子的人绝不晓得那种滋味!

    他背着破行李卷,几乎凭着本能,一步一步朝前走。

    多年之后,云破月开始回味,他觉得这一切和自己戴着红花、身披锦袍,徐步走入德政殿,接受当今皇上和官员的接待并无必要的联系。

    所以开始淡忘。

    并试图关掉记忆的按钮。

    云破月觉得岁月之流动过于琐碎,不稳定,而无法准确分割。

    然后像蛋糕那样均匀地切成方块,装入银盘,放在高脚杯和那些红唇细腰的女人中间,供人品尝。

    三十年前,他只有十五岁。

    误打误撞进入城市。

    雄心万丈。

    然而只不过一个夜晚,现实即轻轻地击碎了梦想。

    由此可见人很软弱。

    这时候他一定不需要《日出》

    不需要文学。

    甚至不需要女人。

    除非那个脸色苍白、身穿睡袍,喜欢朗诵话剧台词的贵妇能为他提供一杯免费的牛奶和两块蛋糕!

    人的需要是随着野心增长的。

    然而他必须朝前走。

    只能朝前走。

    当然,如果有人跳出来干预,云破月也可以向后走。结局可能全然不同。

    但是那个人没出现。就像压缩的历史一样,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注定了。不能假设,不可改变。

    只能“按既定方针办”。

    穿越历史,假设历史。

    只是爱做白日梦的人一厢情愿地****。

    然而十几岁的云破月,完全不懂这些,不懂唯物和唯心。加上身上又冷又饿,昨晚上没睡好,感觉迟钝,极度疲惫,这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影响了他的思维正常发挥。

    现在回想起来,之所有没有往后走。

    只因为他不想。

    或者不能。

    向前走、向后走、向左走、向右走,有时候出于下意识,不需要理由。

    世界上万事万物并不像后来那个写传记的歪嘴作家绿牡丹一样,非得较真,非要事事穿凿,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理由有时候只是骗人的。

    就像有的犯罪实施者,事后一派茫然。

    尽管他没有精神病。

    大明朝的街头,放眼望去,一片冷清。

    到处堆满垃圾和碎纸。

    在法国泡桐树旁边,不时还蹿过一两只不肯安分、上蹿下跳、吱吱扭扭、灰溜溜的绿毛老鼠。

    峰回路转。

    人生常有变数。

    自作聪明的作家无病呻吟。

    转过街角,出现在云破月眼前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包子铺。

    不是高官显贵,巨商富贾,或指天说地、无所不能的人生指导大师。

    一间简陋的木屋。在屋子里,又升着一只大铁炉子,炭火熊熊。上面放着几个笼屉。正在拼命地喷出如烟如雾的白汽。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馅鲜香和白面甜丝丝的迷人味道。

    木屋周围有买包子的人。

    喝粥的人。

    还有的吵嚷、要添一些小咸菜。

    一个三十多岁,脸长得像包子一样圆,身子如肉包子一般丰富的男老板,又忙着添柴,忙着盛粥,又要送包子,还得擀包子皮、切咸菜,忙得满头大汗。

    云破月无师自通(请注意,这是第二次),丢下手里的铺盖卷,奔到火炉前。弯腰捡起一把木柴,塞进了炉底。

    老板吃惊地转过头。

    云破月笑一笑,说:“我看你太忙,帮一把手。放心,不收钱的……”

    好心总让人难于拒绝。

    即使包藏目的的好心。

    或者说,目的总包藏在好心之中。

    又或者说,好心之中也可能包藏有目的。

    好在大家那时候很忙,喝粥的喝粥,吃包子的吃包子,愿意抿两口的还要打上两角酒。因此没有人在意绕口令。而且,有了这个愣小子的帮忙,老板的确感觉轻松不少。

    况且云破月不光会添柴,还可以刷碗,帮忙抬抬笼屉。

    太阳升起两杆子高的时候,吃早餐的人渐渐地少了。

    老板心满意足地数着钱。

    完了又把几个挤扁、压破、露馅的包子拣到碗里,递给云破月。

    认真地说:“吃吧,别嫌乎——告诉你,老子蒸了许多年的包子,自己可从来都舍不得吃一个!”

    云破月有点害羞。

    想要推却。

    但肚子的需求终究胜过了脸面的需求。

    空喊理想高调儿。

    一条道跑到黑的人,如果不是傻的可以,就一定别有用心。

    不信去按按他的腐败肚子,那里面满满地装的全是暂时还没有消化掉的鸡鸭鱼肉。

    所以唯物与唯心永远不要干仗,不要商榷,不要讨论,只要把一个人饿上三天,再放出来,迎面碰上木头他都想嚼上两口。

    两个肉包子和一本天下最牛的辉煌巨著。

    孰轻孰重。

    当下分明!

    云破月狼吞虎咽地吞咽着包子,额上流汗,嘴角流油,老板又给他盛来半碗热乎米汤。

    就着米汤吃包子,他完成了平生最丰盛的一顿大餐。

    出了一身透汗。

    心满意足。

    多年之后,当云破月住在宽大恢宏的房子里,躺于镶金嵌玉的紫檀木靠背椅上,脚下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手里用名贵的碧玉碗喝着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忽然记起当初街头那一幕,心中涌起淡淡哀伤。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伤心?

    按理说现在不缺什么了。

    所得越多,需要越多,心中却又永远不满足?烦恼不尽。野心增长。也许人生的乐趣只在寻找和单纯?

    也许人天生就是一个虚伪并脆弱的动物。

    只要回首往事,意识中会主动过滤掉那些痛苦和不堪?

    云破月不能回答。

    也不想回答。

    有时候人生就是目的。

    目的就是人生。

    这是矛盾的,对立的,然而又极其统一。

    人的痛苦岂非大多缘于向自我妥协?

    譬如当年可笑的发财梦。

    当云破月吃完包子,喝下米汤,向那个笑眯眯颇为和气的老板讲述了自己的困惑和苦恼后,老板笑眯眯,眼角挂落,一边说:“是吗,小老弟,我来到这个城市二十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么神奇的地方?地上长钱,有铜钱、还有金币,什么力气也不用费,只要猫下腰,捡起来装进钱袋子就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