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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时,春阳烟景,秋霜菊蟹,佳木繁荫和天青山顶是没什么关系的,从有记载起,天青山巅一直就被白雪覆盖,只有为数不多的晴天能见着倦鸟归巢,白云出岫,可惜此刻天气不好。
回天青山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时间长的够山下人间再经历一回丰收,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作祟,寅时季雁卿就醒了过来,甫一睁眼就听见了乾坤峰的撞钟声——重回天青后,韩诚就立下了每日清早撞钟通报的规矩,平常若有大事也会以钟声相告。但凡钟声响起,天青门人无论在做什么,在何方,都必须立马赶到三清殿——并非为了晨课,而是通知潇湘事件进展。
只是最近这钟声响的越来越勤快,越来越早了。
“师尊。”季俨在一边掌着灯,看上去已经起来了有段时间。
季雁卿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些日子以来,修士间的传信接连不断,无外乎都是关于潇湘惨案的,但没有一个好消息。天青山气氛凝重,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紧绷着,前两天刚空了一些,才让人有机会从脑子里把挤成了一团的信息拎出来,挨个整理清楚——潇湘惨案的调查毫无进展,倒是看上去最无辜的天青山已经折进去三个人了。
长时间高强度的压力下,人骤然轻松下来,通常会感到不适,严重的甚至会生一场大病,不过季雁卿除非受伤入魔,否则无病可生,于是昏昏欲睡了几天,奇妙的是,那他扰人的心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于是他难得睡的沉了一些,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的内容乌七八糟,看上去是一锅大杂烩,什么都梦见了,睡醒后除了心累什么也没留下。
“乾坤峰撞钟两次了,师尊是时候起了。”
季俨适时过来,手上拖着道袍外衣,递到了季雁卿眼前,季雁卿抬手摸了一下,还温温的,想必是季俨替他暖过了——他总是在一些小事上十分上心。季雁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掌覆在道袍上磨磨蹭蹭的感受了一下上面的纹路,才一把拎过穿了起来。
“睡了一觉,师尊的精神看上去仍没有太大的起色。”
季雁卿梳头,季俨递道冠,季雁卿起身,季俨递道袍,就问了这么一句话,其余时间全都在尽心尽力的扮演一个安静的哑巴。
季雁卿‘嗯’了一声,站起身,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季俨知道他累,心情也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问,只在最后递上了一根白色的带子——天青山全门守孝,手臂或额头要系一条白色的麻布。
季雁卿将麻布绑在手臂上,远处乾坤峰传来了第三声钟响——这是在催人了。两人连灯也来不及灭掉,直接出了门,自在楼外寒风如刀,夹着雪片见缝插针的往人脸上割,季雁卿刚眯了眯眼,就看见季俨默不作声的走上了前,半个身子帮他遮住了大半的风雪。
说季雁卿心里不酸软是不可能的,自白鹭宫温泉夜谈后,直至现在,他也有点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走向了。
他把季俨往自己身边一拉,漫不经心的从路边揪了片冻硬了的叶片,往嘴里一塞,说道:”并排,你挡我光了。“
季俨笑了笑,放慢脚步与他并排,和从前黏着不一样,除非必要,他和季雁卿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季雁卿能感觉到,那不是压抑也不是欲擒故纵,就是没什么必要而已。虽说他那天和季俨隐晦的提了那么几句,但到底没说破,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季雁卿能确定,季俨和他目前为止大概也就这样了。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系统数值还摆着呢。好感度第一阶段,悸动值也没满,喜欢都说不上,顶多算动心,但动心而已,能维持多久呢?
这么一想他其实是有点微妙的不爽的。
然而他这不爽十分的奇特,就跟二八少女怀春似的,没什么由头,似花还似非花的都能感叹一阵,说出来不大像样,于是只好把火气往别的地方撒。
正巧这时有股香味非常不合时宜的钻进了他的鼻腔里,清浅里头带点甜,凝在一团雪里化散不开时更是奇特,若有似无,有些神秘。放在过去,这味道的香水,那必定也能当作撩妹神器,于是季雁卿更不爽了。
撩什么妹,我来这里之后就没看见一个妹让我撩的,说好的主角呢!
于是季雁卿抽了抽鼻子,凭借他那比狗还灵的嗅觉找到了源头——一株长在石栈边上将开未开的花。
就这冰天雪地的还能开出花?季雁卿心里冷哼一声。
季俨也注意到了,随口说了一句:“这花能生在这里也是稀奇,不知道开了后是什么样子。”
季雁卿扫了他一眼,有点酸:“这花味道甜的很,放在现在不太像样子,稀奇好看也没什么用。不如摘了回去看看是什么品种,风雪消停后也好多长一些。“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对,季俨疑惑的看了看季雁卿,但季雁卿看也不看他,走上前去将花摘了下来,然后这先前还说要研究研究的人就闻了一鼻子,直接将它给扔了。那朵无辜又可怜的小白花还来得及长开让人看看全貌,就被罡风□□的支离破碎了。
“什么玩意儿,远闻还挺好的,凑近了这么冲。”
他嫌恶的皱了皱鼻子,看上去不像是开玩笑:“以后看见这花都给我拔了。”
季俨感觉季雁卿大概是不太开心,但从头至尾就没太明白他那神奇的师尊是在闹什么,见季雁卿拔腿还以为是要丢下自己先走,没想到那人迈了个步子后,就学起了大姑娘小媳妇,一步落地就缩了水,才走了巴掌远,时不时还回头看他一眼。几次三番下来,季俨终于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什么,赶上前去,道:“撞钟第四声了,想必事态紧急,我们快些去吧。“
季雁卿那残障一样的动作这才正常了起来,还蹬鼻子上脸的开始拿乔:“要不是你夸花好看,我至于停下来看吗?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有这个时间不如——”
“不如多抄几遍经。”季俨从善如流的接道,十分的默契。其实随着他功力的恢复,抄经这事儿对于他而言,的确是算不上什么了,但季雁卿还爱拿这个说事,他也乐意接下去,久而久之这仿佛就成了两人之间的一个别有意味的暗号。
每当季雁卿嘴贱不知道又哪里惹了季俨不开心,季俨不知道他师尊是不是又来了每月必有的那么几天时,但凡这句话一出,彼此就都知道没事了。
季雁卿轻笑了一声,踏上石栈,从这里正好能看见从山下通往乾坤峰的天梯,从半山开始,无数人在往上赶——那是外门弟子,此次事态非比寻常,受传召的并非只有内门。他们每人手持着一盏灯,灯火如豆,通过灯罩陡然扩大了几倍,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像是一条绵延不绝,指引亡人魂归故里的河流。
尽管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入鬼域,毁内丹,那已经不是魂飞魄散了,而是灰飞烟灭。
灰和烟哪儿来的魂归故里呢?
有点冷。
季雁卿一哆嗦,立马被眼尖的季俨瞧见了,他看上去想伸手,又有点犹豫,就这么一会儿,季雁卿已经再自然不过的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捏了捏,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
季俨一愣,一时间有些不敢动,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了手上,瞬间仿佛连那人指尖的纹路都能摸一个分毫必现。
他是什么意思?
季俨低头看了看季雁卿,没看出任何不对,于是试探性的握住了他的手,季雁卿顿了顿,却没有甩开,这才让季俨放了点心,牢牢回握住了季雁卿。
“风大,吹着冷。”
季雁卿没说话,两人的手都藏在宽大的袖子下,远看像是两人将袖子系在了一起一样。
季俨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吃惊的看着季雁卿——就在刚刚,季雁卿回握了他的手。尽管那动作十分轻微,季俨还是感觉了。
季雁卿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声,一脸不自在的抬起头,道:“既然都冷,不如取个暖,一起走。”
说完他迈步向前走去,季俨猝不及防被他拉的往前一扑,这才回神,嘴角磕磕绊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渐渐扩散到了他的眼角:“山间风大,师尊慢些。”
“还慢,我们赶去守门吗。”
两人并肩,小动作数不清的手藏在袍袖下,在夜色与风雪里走向了三清大殿。
三清大殿早已被布置成了灵堂,初时这布置不怎么顺利,一群修士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却对凡人的死生大事非常不熟悉,就连案前的高台香烛,寻常瓜果都是在外门弟子的提点下才弄好的。长明灯倒的是方便,找两只瓷碗,倒上半碗灯油,捻几条灯芯草往里一插,碗下贴好符咒就行,可苏瑶偏不,她向来非常听话,熊孩子阶段在她身上仿佛被腰斩了,从不过分寸,这一次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用最寻常的碗和香油,怀里揣着那根花缎的簪子,每过一会儿就前去挑一挑灯芯——就像是个普通人。
天青山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按规矩得守一年,但也就她一人是真的跪在三清大殿里,按照礼法规矩守了全程的。
季雁卿进大殿时,正好看见跪着的苏瑶,几个月内她似乎再也没有笑过,额头上系着的白色孝布看上去都比她生动。
季雁卿一时间几乎是不忍心叫她的。
但人逐渐到齐,韩诚手中夹着书信,肩头还停了几只传信用的鸟匆匆入内,所有人自觉噤声起身,等着韩诚例行公事一样的宣告。
说来也是奇怪,要说此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除了满门无一幸免的潇湘子外,另一个就是天青,但反倒是天青一直被隔在世外,连外界进展到什么程度了都只能靠着这些书信传话知道。
有的没的的信件被韩诚匆匆扫了一眼就丢弃了,丢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张游白衣的。
游白衣这名字听上去就是靠谱的保证,没来由的,大多数人心头都一松,近乎迷信的认为事态必定有所好转——除了季雁卿,以及季俨。
“不会有好消息的。”季雁卿想,“只会更糟。”
果不其然,继六月初江南各世家破案不顺,七月初各修士如没头苍蝇四处坏事外,就连北辰番也是毫无动静,后一条听上去像好消息,但也是最大的隐患。游白衣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他不再掩饰,直接在信件中说了出来。
这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另一角度而言,北辰番没有动静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但季雁卿心里明白,不止如此。
韩诚顿了顿,终于宣布了下半条消息——江南李家,方家,白家,苏家同时灭门,尸体并宅院化为焦炭,连一棵树也没给留下。
众人惊惧,也有迟钝的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这并非是针对大家的报复,而是针对整个修真界的。
季雁卿抬头,见韩诚似乎十分劳累,面容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顿时刚刚还恶毒的想着‘不如不管了’的心猛然一沉。
韩诚是不是年轻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