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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最后一天,像是笼子解了锁,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一颗心早飞出去,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假期。
厉昀抱着一叠安全宣传家长知情书进教室,分给第一排的同学发下去,开始强调假期注意事项。
杨静没在听,把知情书拿在手里,折作几叠,看向窗外。
放假了,而她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说是等杨启程回家过年,可她心里还有个执拗的念头:是他把她送走的,也得他把她接回去。
厉昀讲完了,最后强调:“值日小组留下做大扫除,其他同学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
杨静回过神,那张纸被她叠作了一个飞机。
她抬眼,发现厉昀在看她,然而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有分毫的情绪。
厉昀转身出教室,杨静往纸飞机头上哈了口气,向着她的背影扔出去。
杨静回到宿舍,把一早收拾好的东西提上,往校门口走去。
这个时候,校园里除了洒扫的同学,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她走得磨磨蹭蹭,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怕是回到扁担巷,而杨启程还没从川藏回来?或是他回来了,却在屋里安然坐着?
渐而,她也觉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他又不知道她今天放假,这么点儿路,还不会自己回去么。
然而快到校门口,她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金杯。
杨静心脏微微抖了一下,紧跟着就柔软下来,立马勒紧了书包带子,拔腿奔过去。
快到跟前时,金杯的车门打开,杨启程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支烟,斜提着眼角看她,“怎么这么磨蹭。”
杨静停下,气喘吁吁,想要说话,先咧嘴笑了,“哥。”
缸子从驾驶座探过头来喊她:“杨静!”
“缸子哥。”
打完招呼,杨静又抬眼看杨启程。
他黑了很多,听说高原日照强烈,大约是因为晒的。其他倒是没变,连着身上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味儿也是原装进口。
还是她的程哥。
杨静又笑了。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傻。”嘴角那么勾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又不那么明显。他把杨静手里拎的两袋衣服接过来,打开后座门,给她放上去。
杨静卸书包,放在一旁,盯着杨启程的后脑勺,问道:“缸子哥,你们这趟顺利么?”
“顺利。开春再跑两趟,就等着你程哥飞黄腾达吧。”
缸子描述的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杨静倒是不敢深想,只觉得顺利就好。
扁担巷仍跟往常一样,只是增添了浓重的年味儿。就连以前杨静顶讨厌的吆喝争吵,听来都是过年和谐的协奏。
409的房间让杨启程收拾过了,但收拾得很是潦草,细细一看,全是破绽。角落里的那张床垫还在,也整理过了,起码看着比整间屋子要体面得多。
屋里的桌上,多了盆金桔,叶子绿得滴翠,果子金灿灿的,放那儿就像是个彩头。
杨启程发现她在看,便说:“缸子送的。”
杨静浅浅一笑,“不是你买的么?”
“……老子有这么无聊?”
杨静放了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叠试卷,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看她一眼。
“学习成果。”
杨启程把夹在指间的烟含在嘴里,接过试卷一张一张地翻:“语文,102;英语96;数学,80……”一张张念完,他开口,烟灰落在试卷上,“行啊,进步不小。”
杨静只看着他笑,“我说到做到的。”
杨启程把一叠试卷搁在手边的桌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其实学一学,发现挺简单的,就是数学基础没打好。”
“72分及格?那不错了。”
杨静笑着,“下次过一百。”
杨启程哼笑一声,“口气不小。”
他抖了抖烟灰,问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什么的时候……还疼么?”
杨静多少有点不自在,“……还好,只有一点。”
“多锻炼。”
杨静应下。
杨启程坐在椅上,转了个身,从床边的一只行李袋中摸出个盒子,往杨静跟前一放。
杨静瞅了一眼,愣了愣。
“交了五百块话费,号码都给你存进去了,不准拿去教室用。”
似是怕那盒子烫手,杨静拿得小心翼翼,打开一看,里面一台手机,翻盖,粉红色,应该是专门替她挑的。
杨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她把盖子翻开,屏幕的蓝光照进她眼里,“很贵吧?”
“还行。好好保管,不用锁柜子里。”
杨静点头,珍而重之地收好了。
年夜饭是在缸子家里吃的,缸子嫌他俩住的那地方太小,什么都支展不开。
缸子是单亲家庭,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改了嫁,又生了个儿子。缸子跟着奶奶过,每月从他妈那儿拿点儿钱,自打辍学以后,钱也不拿了,两人的一点儿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打个电话。
三个人凑一起,怎么着都有种“天作之合”的意思。
杨静便小声说:“缸子哥,天作之合不是这么用的。”
“管它怎么用!就是这意思!”
“哦。”杨静小心地从一把扑克里抽出一个对子,结果缸子和杨启程连番出牌,管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一面嫌弃着杨静牌技烂,一面却还是不准她离场,听着电视里的相声儿,一直打到十二点。
缸子丢了一手的牌,奔去阳台看烟花。
杨启程便随手把他桌前的那把钱一扫,全塞给杨静,“你缸子哥给你的压岁钱。”
杨静笑了,“问过缸子哥的意见了吗?”
“他没有意见。”
轰鸣声中,缸子转过头看他俩,“还坐那儿干什么?腚黏板凳上了?快过来看!一会儿倒计时了!”
杨静很喜欢过年。
哪怕人再活得跟蝼蚁一样,也得为日子找个奔头。从前,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孙丽会对她和颜悦色些,有新衣服,有一顿好饭。好像所谓的新年,过了以后,日子也能跟着簇新簇新一样。
以前,杨静的奔头是长大,离开孙丽。
如今孙丽已经先一步走了,而她有了更多的奔头。
她抬头,看向杨启程。
在他背后,烟花一串一串地炸开,将天空照得发亮。
如今她盼望着日子能一天比一天好,缸子、她,还有杨启程,一天比一天好。
开春以后,杨启程和缸子又往川藏跑了数趟,渐渐摸出些门道,便计划着自己另起炉灶。
然而真开始了,才发觉这事儿远比他们想象得要艰难复杂。采购方早有熟悉的合作对象,他们两个愣头青,除了上门挨家挨家地推销,别无办法。前面就像是道铜墙铁壁,只得以肉身为武器,试试看能不能砸出一个洞来。
三月杨静过生日,杨启程跟缸子到处碰壁,忙得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还是抽了点儿时间,去学校领杨静出来吃饭。
他买了个蛋糕提在手里,站在校门口等着杨静,总觉得拎着这粉嫩的蛋糕盒子娘俩儿兮兮的,但小姑娘大约都爱吃甜的,生日又只一年一次。
没等多久,杨静就混在一群放学的学生中出来了。
他真是一眼就看见她了,大约是因为她太瘦,身材跟个麻杆儿似的,校服穿她身上空荡荡的。比起去年收留她时,她高了好几寸,也不知道学校的饭菜里是不是掺了什么特殊的饲料,光管长个儿不管长胖。
杨静一看见他,脸上便露出笑容,脚步也跟着加快,连走带跑地到了门口,在门卫处登记签字。
她先冲他一笑,“哥,你怎么一回比一回黑。”
“健康,你懂个屁。以为都像你,脸上刷三层石灰粉。”
虽然是挤兑,可她还是觉得高兴,也只笑一笑,一句都不反驳。
两人找了个馆子吃饭,既然是过生日,当然得由着寿星点菜。
杨静也不客气,四个菜,全是自己爱吃,最后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儿,便又为杨启程多点了一道黄豆焖猪蹄。
“你吃得完?”
杨静抬眼瞟他,“可你让我点的。”
“我没让你浪费粮食。”杨启程嘴里这么说,却还是将菜单往服务员手里一塞,催促她快点上菜。
“吃不了带回去你跟缸子哥吃。”
“哦,吃你剩下的。”
杨静一笑,“我带回去也行。”
杨启程不跟她计较。
他觉得这段时间杨静笑得似乎多了些,再不像往常一样苦大仇深。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该多笑,笑着好看。
吃饭时候,杨静问起杨启程生意上的事。
“没你事,瞎操心什么。”
杨静看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分辨出他到底辛苦不辛苦,“顺利么?”
杨启程也不多说,“还行。”
杨静埋头吃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多休息。”
杨启程没应,心里有些烦躁。
吃完饭,杨静打算把蛋糕分了,杨启程说,“我不吃,你带回去。”
杨静看他一眼,手指绞着缠在盒子上的缎带,一下把它扯开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倒也没阻止。
蛋糕不太大,杨静自己数了十四根蜡烛插上,伸手找杨启程要打火机。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来给替她一根一根点上了,然而嘴里还是抱怨,“点了还要吹,麻烦不麻烦?”
杨静笑了,“……哥,这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吃蛋糕。”
杨启程愣了一下。
她偏着头,看着桌上那十四朵微弱的小火光,真真切切地笑着,眼里却有点儿凉。
孙丽巴不得自己从未生下过她这么一个赔钱的孽障,自然不会还想着给她过生日。常常是就随随便便地过去了,偶尔逢上孙丽心情好的时候,杨静能从她那儿多拿到五块钱的零花。
她捏着钱,在蛋糕店橱窗外眼巴巴地看了半天,那些漂亮的奶油缠成的花,她都买不起,最后一狠心,拿了一个雪媚娘。
都是甜的,吃起来,大约差别也不大。
杨静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愿望却是为跟杨启程许的:愿他能成功,再不要过这样灰头土脸的日子。
吹熄蜡烛,切下两块蛋糕,两人一人一块。
杨静拿叉子舀了点儿奶油,送进嘴里,满口的甜,细密又黏腻,和雪媚娘还是不一样的。
她吃两口就觉得腻了,然而还是舍不得放下叉子,最后舌尖似乎都丧失了味觉,只有甜,一股脑儿的甜。
杨启程只吃了一口,他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但看杨静一块都要吃完,便觉得过生日买蛋糕终归是没错的。
“好吃么?”
杨静停了一下,牙齿咬着叉子,点了下头。
“剩下的你带回去跟同学分。”
杨静几下把手里这块吃完,把剩下的蛋糕又装回盒里。
杨启程站起身,招了招手喊服务员过来买单。
他一低头,瞧见手边没吃完的蛋糕,忽然拿手指蘸了点,抬起手臂就在她鼻子上抹了一道。
杨静呆愣着,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杨启程哼笑一声,掏出钱付账。
片刻,杨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手指也沾上了黏糊糊的奶油。
她抽了纸巾,使劲擦了两下。
买完单,杨启程说:“走吧。”
说罢,目光稍稍一顿,定在她鼻尖上。
大约是擦得有点厉害,她鼻尖是红的,有点儿像哭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