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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信守承诺,在自己房里开了一桌酒席,一是为虞韶庆贺,二是为的他自己得偿宿愿,有了征战沙场的机会。以此,连和野利春的私怨也有意地忽略了,主要请虞韶之外,又宴请了野利春打横作陪。野利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迈惯了,一见那桌上摆的琳琅满目,有酒糟的鲥鱼,艳红晶亮,滚了汤的芙蓉豆腐,洁白如玉,白果煨的鲜菱,皮脆柔嫩。一缕的精致菜肴,些许一点,用描绘精致的器皿盛着。野利春大感无味,毫不客气地坐了,自己筛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酒不错。”
赵瑟冷笑道:“十年陈酿的金盘露酒,宫里也不见得能有几坛,岂能错得了?”
野利春自己又倒了一碗,乜斜着眼睛把赵瑟一瞪,哼道:“你以为我当了你们王爷的走狗,你就可以对我呼来喝去了去了西北,别扯我的后腿,除了军营内,也别舔着脸来和我没话找话!”
赵瑟白脸一红,劈手把碗夺过,怒道:“只不过被王爷略施小计,就气的活晕过去,三番两次被一个女人所擒,你也好意思叫自己男人你那个什么云朵,是眼睛瞎了吧?”
野利春将桌面“砰”地一拍,大概是气急了,用羌语指着赵瑟叽里咕噜骂了一串。赵瑟不解其意,两人怒目相对,停了一停,都各自讪讪落座,赵瑟道:“虞韶怎么还不来”
野利春忽然道:“虞韶自小到大,都被你们王爷当个巴儿狗似的养着的吧?”说完,冷笑一声,摇头不止。
赵瑟满腹的火气又被激了起来,正要挽了袖子动手,见虞韶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动作一停,大概是为着野利春那句话,对虞韶竟有种莫名的愧疚感,上前亲自替他拉了椅子,请人落座。虞韶的神色,原本是毫无起伏的,被赵瑟一阵寒暄,唇边才勉强带了丝笑意,拿筷子夹了块鲥鱼吃了,只是味同嚼蜡,半晌嘴唇才动一下。
赵瑟看着,心里难受,意有所指地说道:“虞韶,还记得我四年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虞韶放了筷子,“什么话”
“有朝一日,相助王爷夺取天下,以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做人呐,切不可一意孤行,你起初招惹她是个错,既知是错,就不该再执着下去了。”
虞韶饮了一杯酒,目视着赵瑟,微笑道:“我错在哪里?”
赵瑟一窒,心想:你错在不该强抢民女啊!可是这样一来,王爷岂不是更大错特错他一时懊悔,怕虞韶当场再犯起牛脾气来,有野利春这个外人在,怕又传到陆宗沅耳朵里,于是哈哈一笑,打起圆场,“没错没错!行了吧吃菜吃菜!”然后脑袋一扭,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正主来了,开始吧!”
虞韶酒杯还擎在手里,才在疑惑,听见屏风背后一阵“铮铮”乐声,似是古琴,十分清越,因是女子演奏的关系,又兼柔婉,虞韶虽然对琴棋书画并无多少兴致,跟着陆宗沅耳濡目染,也辨认的出,这一只弹的是【玉楼春晓】,铮铮入耳时,似有女子春睡乍醒,跌入春光,幽情暗生。
野利春虽是粗人,也颇能听出一番韵味,又因为和朵云耳鬓厮磨,早知□□,所以听了一段,摇头晃脑道:“这个女人,倒好像对谁情根深种一般。”这个人,自然不是自己了。他醉眼在虞韶和赵瑟两个人脸上来回一看,指着虞韶笑道:“定是看上你了!”
虞韶笑道:“教坊里的女人,我素来都不认得,她从哪里看上我的”
赵瑟“咦”一声:“怎么一个都不认得珠市的别云,不还曾经对你颇有情意吗?”
虞韶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别云是哪一个,遂不理他,自去吃酒。几个人话不投机,酒倒吃了不少,因赵瑟一直不叫停,那屏风后琴音就不曾间断,待到夜已深沉,那琴声不复起初的流畅,逐渐滞涩,互忽听“嗡”一声,又有女子“哎哟”轻呼,便知是琴弦断了。赵瑟这才一笑,把酒盅从虞韶手里夺走,学那女子娇柔之态,在虞韶胳膊上一掐,捏着嗓子说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一夜春情之后,就把人家扔到了脑子后头,再怎么说,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太后呀!”
虞韶顿悟,被他那几句娇嗔震得浑身发麻,把胳膊一甩,皱眉道:“你把她弄出来干什么?”
赵瑟笑道:“怎么,她的相貌,比不上你心里那个她也是名门闺秀,娴静清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能代替那一个了吧?”说着,已先忍不住笑喷出来,“况且,还是堂堂的太后哩!”
话音未落,那何念秀已经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怕是出了牢房,仔细盥洗过了,头上金钗挽着如云秀发,身上一袭短袄长裙,行走间袅袅娜娜。赵瑟故意要轻贱她,又口齿清晰地叫了声“太后娘娘”,道:“还不快给虞将军筛酒”
念秀不气不恼,只面上稍微红了一下,玉手扶着那一只红釉梅瓶,要来斟酒,手才碰到瓶身,被烫了似的缩回来,十个指尖上已然红肿破皮了。在座的三人看得分明,都不做声,端看她如何反应。念秀却噙着泪微微一笑,捧起梅瓶,摇摇晃晃地把酒注满了,只是手不稳,又洒了几点在虞韶袖子上,忙不迭取了帕子要来替他擦拭,虞韶胳膊一挥,便把她推开了。
念秀一愣,赵瑟也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虞韶喝多了酒,脸上泛红,眼神却还清明。他也不去看念秀,只对赵瑟说道:“我有话要跟王爷说,先去延润堂了。”
赵瑟在后面叫也叫不住,虞韶大踏步地出了房门。念秀却也机灵,把梅瓶一放,追了上去,在院子里把虞韶的袖子一牵,凄楚地问道:“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弃如敝履”她一时不愤,又把方才赵瑟的话问了出来,“我是哪里不如人相貌不如,还是性情不如”
虞韶有生以来,还是头次被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拉拉扯扯的,以往府里即便是丫头们暗羡他生的俊秀,因忌惮着他身份,也都是敬而远之的,如今虞韶才知道,被女人缠上原来这样麻烦。一时有些懊恼,冷着声音说道:“你什么性情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为了保命,连自己亲生的孩儿都能闷死,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给我下毒害死我”
念秀咬唇沉默片刻,才说道:“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生的……我在逃出金陵的路上,吃了许多苦,不幸小产,到了益州,石卿让不容我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从附近百姓家里,抱了一个婴儿,冒充是梁帝之子……”她一面说,泪水把灯光下越显得光洁如玉的脸都打湿了,“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我又何尝不是?”
虞韶被她哭得无比烦躁,把袖子强行扯回来,说道:“你既然自觉的可怜,就不要再在这里蹉跎岁月了,王爷既放了你,你自去寻个出路吧。”将要走时,忽然想起来了,在胸前上下一摸,摸到几锭银子,便塞在她手里,简直有几分狼狈地逃走了。
念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半晌,银锭带着的他身上的温度都散去了,她把银锭子紧紧一握,钻心的疼,脸上却带着愤恨的表情,越来越冷。
虞韶一路趁着夜色,慢慢走着,待那满心的烦乱都散去了,脸色逐渐沉静下来,把要和陆宗沅说的话,默默地打了无数个腹稿,等跨过了延润堂殿前的高槛,犹在想着:似乎曾经从来没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在陆宗沅跟前做事说话,从来都是毫无顾忌的。以前是依仗着那一层隐秘的身份,还有陆宗沅对他明显的偏袒,可如今已经认祖归宗,众所皆知的亲兄弟,为何反而生分起来?
想到白日里陆宗沅看他时那道温和含笑的眼神,虞韶的脚步就陡然沉重,眼睛望着窗纸上漏出的烛光,犹豫不定。
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再不迟疑,疾步走过正殿,正要往暖阁里去,忽然面前的帘子一动,有张芙蓉般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女子芬芳,微热鼻息,扑面而来。虞韶愕然,又兼酒意上头,心想:难道我在做梦?一时忘情,忍不住往她面上一探。
寄柔眼疾手快,“刷”放下绣帘,身子一错,在旁边站定了,眉尖若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去提醒陆宗沅。
虞韶如梦初醒,两人沉默对视片刻,殿上幽幽的烛光,一明一灭,虞韶胸脯急剧起伏着,满脑子要对陆宗沅说的话顿时烟消云散。一掉头,就往外走了。
等他离去,寄柔定了定神,往小茶房里去取了热水,回到阁子里,见地上那个红泥小炉上,滚水里的酒注子被颠得站立不稳,酒气芬芳,在密闭的室内,愈发馥郁了。陆宗沅自斟自酌,用着一整块琥珀雕成的莲叶酒盅,细细把玩。水汽把人的身影遮住了,如隔云端。这殿上的陈设,还是当日方氏布置的,屏风背后的小榻上,一摞衣裳整齐地放着。
寄柔不禁遥望了一眼外头的夜空,暮色沉沉,没有半丝月影,唯有星光闪烁。今天是朔日,方氏去后,首个朔祭的日子。
他在这里寂寥地独饮,难道是想念亡妻?
寄柔暗自摇头,深觉无此可能,她在热水里打湿了手巾,递在陆宗沅手上,把那一个莲叶酒盅放在案边,正见那张大红烫金的庚帖静静地躺着。寄柔目光在庚帖上停留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说道:“王爷旧伤未愈,不该饮酒,会伤身。”
陆宗沅把热手巾在脸上一盖,半晌之后,拿了下来,一双眼睛,醉如柔波,微带迷离,“你说,我该不该娶萧泽的女儿?”
寄柔微微吃了一惊,半晌,斟酌着说道:“娶,自然是有好处的,两年后王爷除服,谈婚论嫁,纳一位新王妃,是必不可免。到时萧泽举大军遥相呼应,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攻破金陵。王爷和萧小姐,兴许还能传一段佳话。”
陆宗沅“哦”一声,笑着说道:“不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的,依你自己来说,想不想让这个萧氏进王府呢?”
寄柔嘴边的笑意慢慢隐去了,把手巾拿了过来,一边折来折去,低声道:“我自己,自然是不愿意的。”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娘娘泉下有知,恐怕也会难过吧。”
陆宗沅笑笑,手指摩挲着那张庚帖,良久无语。
寄柔又道:“娘娘对王爷,也曾情深意重,若是不顾她和茂哥,迎了萧小姐进门,似有些绝情了,然而古来成大事者,谁不得绝情弃爱,固守小节,只会误了大业。”
陆宗沅把庚帖一扔,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道:“那你说说,我这个人到底是绝情呢,还是多情?”
寄柔垂眸道:“我不知道。”
说话间,见陆宗沅起身,持着那张庚帖,往案几上的嵌宝描金小匣子里一填,“等明天叫人退回去吧,听说萧小姐已经年过二八,再让我耽搁两年,恐怕年纪老大,迟迟不嫁,难免被人背后笑话。”陆宗沅回身,看见寄柔脸上那副诧异神情,他揶揄地一笑,说道:“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这个人已经良心丧尽,绝情弃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