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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初春的天气, 正如俗语所说, 冻人不冻地。冰雪虽然消融,但冷冽的风却是半点不减的。夏宣那晚上听窗,在外面结结实实冻了一回, 加上和心上人大吵一架,内外全是病, 回来后,再没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 病卧在床了。
他是脸皮厚不假,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虽在雨楼面前的表现的没羞没臊,对她的残忍拒绝不当回事, 但心里流不流血,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这一次,卓雨楼来看他是不假, 可却又伤了一回。
夏宣坐在床上, 自喃道:“呵呵……就这么讨厌我,连话也不等我说完。”说完,吸了吸鼻水,下床到窗边,从窗缝见她的背影出了二门, 才落寞的回到床上,继续躺着养病了。
她说,有话跟他说, 不过前提是她妹妹回来。
即是说,在卓雨堰回到她身边前,她不想见到他。
夏宣想见她。不过一想到她对他冷冰冰的样子,在卓雨堰回来前,他还是没那么个胆子凑上去再挨骂的。于是,卓雨堰成了能不能见到心上人的关键。
不敢怠慢,等歇的差不多了,他就出门做正事了。先回了趟国公府,探探状况,结果刚一回去,行踪就被报给了他爹。
夏庆庚一见儿子,把想骂他的冲动硬是吓了回去,儿子憔悴的厉害,消瘦了些倒是次要的,最要命的是整个人没一点精气神。
夏庆庚道:“你不是保证要一心放到正事上吗?我问你,最近你又去哪里鬼混了?你再不回来,老子以为开春京城风大,给你刮跑了!”
夏宣没心思跟他爹顶嘴,任他怎么骂,只是呆呆的坐着。
夏庆庚又骂了几句,见儿子仍旧眼中死水一般,道:“你是不是最近玩的太凶,瞧瞧你那德行,跟长了一场大病似的。”
夏宣觉得有替自己辩解一下了:“我自从去大同就没沾过女人了,我最近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你不回来,再外面晃悠什么,你就不怕死在外头?我还当你又和几个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夏宣等他爹骂完了,道:“我上疏陛下,想去边疆效力,甘陕,云贵,两广……”未及他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就听他爹骂道:“你这个小混账!你老子我出生入死,半条命差点丢在云贵,为的不就是子子孙孙在京城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还想往那跑!”
夏宣挨了一巴掌,不觉得疼,比起卓雨楼对他的态度,他爹称得上春风般温柔:“我想为家国效力。奏疏已经递上去了。”
夏庆庚轮胳膊又给了儿子一巴掌:“忘八端的!我以为你转性了,却是混账的更厉害了,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心里亦奇怪,他怎么老老实实的让自己打,平时都是躲的。
“……我知道您不会答应……”夏宣道:“但我已经决定了,不想再留在京城混日子了。”
“你真在地方落脚,你十年八年后能调回京畿来就不错了!”夏庆庚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儿子分析利弊:“这个府邸,这些家业,该怎么办?”
“不愁没人打理,想要的人那么多。”夏宣道:“况且,十年八年内,您的身体不会垮的,这个家您是家主,谁能掀起风浪。”
与以往指责他爹的态度大相径庭,一听便是推卸责任,为他去边疆找借口,气的夏庆庚揪住他的衣襟便要抡拳头再打,奈何夏宣一副‘随便你打’的样子,叫夏庆庚的拳头举起来却落不下来,气急之下,使劲推搡开儿子:“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尽可能的和卓雨楼在一起。
“保家卫国。”
夏庆庚不信,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指责夏宣道:“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我看你是中邪了!”瞧着儿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加生气了:“那就滚吧,去边疆磨砺几年,看你还能不能横的起来!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到时候别哭爹喊娘求老子把你弄回京。”
夏宣擦了擦嘴角的血,毕恭毕敬的辞别了父亲,回到自己院子,让秋霜去拿冰块敷脸,待肿的不那么明显了,去皇帝贴身太监的外宅,找人办事。
之前听到卓雨楼死讯时,他急火攻心,就受过一次打击,这一次风寒卧床,他又没请大夫,全靠身体底子硬撑着,所以许多天过去了,一直精神不济,病怏怏的满脸疲色。
夏宣思念雨楼,好几次,他明明备了车马,可一想到她冷酷绝情的样子,怕冒然前去,雨楼反感他,连约好的等雨堰回来后给他的机会泡汤了,只得忍了去见她的冲动,继续熬着等待南京的消息。
大概又了过七八天,皇上身边的白公公派人送消息来,说皇帝发口谕赦免卓雨堰了。
于是夏宣让人又包了银子给白公公,再度表示感谢。
夏宣激动的想立即叫人通知卓雨楼,但转念一想,现在若是告诉她,那么等他带着她妹妹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就没那么高兴了,自然对他的感激也就淡了。
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忍着不通知她,而是望眼欲穿的等待卓雨堰来京。
他见卓雨堰的地点,安排在桃枝胡同,很低调,很秘密。毕竟叫人知道他夏宣要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难免引起不好的猜测。
当初跟白公公说这件事的时候,白公公玩味的表情已经叫他很别扭了。
“爷,人领来了。”
夏宣对卓雨堰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对她本身并不感兴趣,不过谁叫她是敲开卓雨楼心门的重要道具呢,他道:“带进来吧。”
贴着门边,走进来一个低着头的小丫头,道:“奴婢雨堰叩见国公爷。”
夏宣一怔,他好像记得上一次见面,这丫头还拿石头扔过他,可现在,她半点骄纵气没有,和府邸的奴婢一样,乖顺的跪在下面。
想想卓雨楼不也是这样么。
“抬起头。”
卓雨堰将脸抬起,却是很懂规矩的垂着眸子,不敢和他对视。能看的出来,她认出了夏宣,表情中隐隐有怨气。
“我……”夏宣抬手道:“你站起来说话吧,从今天起不是官奴了,而是寻常百姓。”
卓雨堰显然被他这话惊道了,从地上起来后,矗立在原地低头思索着。半晌,她忍着眼泪抬眸质问夏宣:“是因为对我姐姐有愧吗?所以除了我的奴籍,我听说了,我姐是病死在你府里的。”
夏宣很平静的道:“我救你,的确是因为你姐姐,不过并非愧疚,而是想讨好她。她没死,而且,我想娶她。”
卓雨堰毕竟是个孩子,又不了解期间发生的事,听了夏宣的话,活像见了鬼:“什、什么?”
他懒得跟她解释,起身走在前面:“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雨堰满腹疑虑的跟在他后面,想问又怕问多错多,这一年多的奴仆生活,已经叫她养成了话不多说,嘴不多问的习惯了。
夏宣出门后,自己先骑了马,叫后面的马车载着卓雨堰慢慢走。他骑马先行,率先到了雨楼住的院子。
把马随便往门前的树上是一拴,使劲拍门,将门砸的山响。等里面的人开了大门,他便冲进去,直奔上房。
“雨楼——雨楼——”
雨楼正坐在桌前发呆,猛地的听夏宣的声音叫自己,赶紧起身向往走,到门口就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也不客气,居然顺势抱住她,紧紧的。
“雨楼——你妹妹回来了,一会就到。”
她怔了怔,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捂着嘴巴激动的哭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先来给你报信,她的马车随后就到。”
“……她变成什么样了?”雨楼情绪激动的问道。
“好的很,没缺胳膊断腿。”夏宣再接再厉,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她的奴籍也除了,她自由了。当然,如果你们不喜欢卓雨堰这个身份,我可以……”
雨楼打断他的话:“怎么除的?这么轻松?”
夏宣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特别殷勤的给她倒了一杯水:“白公公趁皇上心情好的时候,给皇上讲她如何救主的故事,皇上高兴了,白公公再趁机问句不如给这丫头消了官奴的身份,皇上随口一准,这事就成了。”
雨楼喃道:“原来竟然这样容易。”
夏宣笑道:“本就不难。”
“谢谢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咱们俩谈什么谢不谢的,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
雨楼不想亏欠夏宣的,可偏偏托了他的人情才叫雨堰回来的,一时心中别样纠结。
他见她眉头颦蹙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脑袋一热,手不受控制的去抹她的眼角的泪,可惜刚碰到她,她稍稍别开脸,叫他碰了空。
两人都尴尬,尤其是夏宣,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以后都对你好,不会再欺负你了。”
雨楼没点头,可也没摇头,夏宣就当她是默认了,心里终于泛起了些许甜蜜。
他发现,能这样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坐着,也蛮幸福的。
不过这时雨楼却起身,道:“我去外面等她,您慢坐,我叫赫珍给您上茶。”说完,低头向外走。
像夏宣这样缠人的,自然是跟了上去:“我随你一起等。”雨楼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夏宣更加高兴,她不用主动接受他,只要默许,不往出撵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陪着雨楼在二门那等,待他身边的小厮领着卓雨堰一进门,雨楼一下子就扑了过去,两姐妹见面,自然是抱头痛哭。
赫珍和泰生等原本和卓家有关系的人,跟着一起掉眼泪。
夏宣像个陪衬似的,尴尬的站在一边。
姐妹一边掉泪一边往屋内走,进了屋,没有旁人了,更是哭的痛快,将这一年来的委屈和思念化作眼泪统统发泄了出来。
作为始作俑者,夏宣心虚的站在一边,不时往姐妹俩那瞟一眼,没人理睬他,他就自己斟茶,把玩自己的玉佩消磨时间。
那边姐妹俩哭完了,开始谈论一年来的境况,夏宣不想听这些诉苦的话,可好不容易来了又不想走,便赖在这不动弹。
雨楼早忘了夏宣还在这,一直和妹妹说话,天都快黑了,众人肚子饿了,才都破涕为笑,想起这些人还没吃饭呢。
泰生去生火,张妈和赫珍去下厨做饭。
雨楼口干舌燥,想倒些水喝,往桌边一瞧,发现夏宣撑着额头在那打盹,她一惊,他怎么还在。
“喂——喂——”她走过去,推了推他:“醒醒。”
夏宣睁眼,朝她笑道:“怎么了?”
雨楼发现她是个心软的人,一旦觉得亏欠了对方的,就不好意思对他严厉。救雨堰不是他的本分,他却做了,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
你该走了。这四个字,她到底没说出口:“时候不早了,别睡了,一会吃饭了。”
夏宣受宠若惊:“你让我留下来?”
雨楼迅速的点了个头,又转身陪妹妹去了,说了一会话,觉得身后的气氛不舒服,微微回头,正对上夏宣笑弯了的眉眼。
雨楼:“……”
她剜了他一眼,拉着妹妹的手去里间说话了,将夏宣晒在那里。他撇了撇嘴,心里嘀咕道,夏宣啊夏宣,你得沉住气啊。
为了克制自己一见到卓雨楼的轻浮样,吃饭时,他一言不发,也不看卓雨楼。期间卓雨楼想带着她妹妹给他磕头致谢,他才出言阻止,然后继续默默用饭。
他不说话更好,雨楼拿他当空气处置,他离席后,她和雨堰继续说话。等回过神来,发现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姐妹重逢,自然是要一起睡的。可雨楼走进卧房,却见夏宣蜷缩在床上,看样子已经睡了。
她留他吃饭已经够了,她毫不客气的走过去,使劲推了他一下:“国公爷,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夏宣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的道:“让我借住一宿不行吗?宵禁了,我怕被巡夜的抓到。”
“谁敢抓您啊?”
“咳,咳。”夏宣病怏怏的道:“还有夜里风冷,我穿的又少,我怕旧病未好,再添新病。”
上次见他时,他的确是病了的,雨楼心想,反正自己不久后就要离开这里,被左邻右舍发现留宿男人也不要紧。
“……那您睡吧。”说完,转身要走。夏宣立刻不病了,腾地的坐起来拽住她的手:“你去哪?”
“再找一间房,我和雨堰住。”
夏宣摇头:“我病着,夜里总要有人照看,你不想明早发现我病死了吧。你那个丫头,我看她嫁人了,和你家砍柴的那个汉子是一对,你不想她伺候我吧,那个婆子又是个老的,腿脚不利索,我不放心她照顾我。”
妹妹已经回来了,想要走,必须稳住夏宣:“你直接说要我留下来照顾你,不就行了,何必废话。”
夏宣只想和她纠缠纠缠,她能留则留,不留他也没办法,没想到居然成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同意了?”
雨楼点点头,出去叫赫珍今晚上带雨堰去厢房睡。本来见到姐姐无比开心的雨堰,一听说姐姐要陪夏宣睡,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雨楼着实哄了好一会,才送走了她。
雨楼坐在床边,无奈的看着夏宣:“你还难受吗?”
夏宣一只眼睛瞄她:“如果我说我不难受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别的?”
她眯着眼睛:“我看你好的很,我走了。”
夏宣赶紧改邪归正,低声道:“别,你得信我,我忍得住,这么久,我没碰过别的女人,现在自己弄,想的都是你。”
雨楼立即嫌恶的瞪他:“你就不能说点讨人喜欢的话?”
夏宣显得特别委屈:“我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别的女人喜欢听给她买金银首饰,置办房屋田产,随我进府做小妾姨娘,可这些你都不爱听。我已经挖空心思想讨你喜欢了,嘴上是笨了点,但我的心绝对是真的。”
“……”
他到她跟前,苦着脸道:“雨楼,我爱你,你好好想想,我也没那么讨厌的,对不对?你说你对南京的事介怀,看见我就想起你卑躬屈膝的模样。这话是不假,可你怎么不看看现在,我难道不是低三下四的求你么?我难道不是卑躬屈膝的等着你红颜一笑么?这些不够抵消你的怨气吗?”
“……”
“要不然,我给您暖床一年,咱们俩扯平。”夏宣又道:“你看看我,我真的那么不好?你别赌气了,你仔细看看我。”
雨楼被他缠的没办法,应付道:“……嗯,你是长的不像你那些兄弟,这点倒是强点。”
“也不全是。头发像我爹。”指了指自己浓密的黑发,去牵雨楼的手:“你摸摸看。”他带着她的手,从额发摸到自己的脸颊,痴痴的望着她:“雨楼……我没那么讨厌的……真的……你别总想过去,你想想看,我一直这样对你好,你以后的生活会什么样?肯定是好的,有人一辈子对你好,你不愿意吗?我没一开始那么多要求了,你喜不喜欢我,不要紧,你留在我身边,我就满意了。”
雨楼默然不语。夏宣觉得有机会,胆子大了不少,抱住她滚在床上:“你别着急回答,你只需用心想想。以后日子还长,别因为过去一年的事就判断我。”
她不想给夏宣机会胡思乱想,并没多说什么,只简单的道:“……那我想想。”
简答的四个字,乐的夏宣合不上嘴。
雨楼不想让他抱,但为了以后先忍了:“……我哭了一天,累了,我睡了。”夏宣立即道:“好,好,你睡,你睡。”
雨楼道:“不许对我动手动脚的,否则我生气了。”
夏宣好不易获得一个搂着美人同眠的机会,哪敢得寸进尺,在她耳边应诺道:“你放心,今晚上肯定比太监搂着你还安全。”
她忍不住笑出声,弄的夏宣也跟着傻乎乎的笑。
真如夏宣所说,这一夜他除了抱着雨楼外,没做其他的动作,早上起来,半边身子酸麻。
不过她昨晚上那四个字,已经是给他莫大的惊喜了,夏宣觉得最近的劳苦都值了。早上起来,没事就朝雨楼笑。
夏宣得回武军都督府去,不能久留,否则他肯定赖在这。雨楼亲自送他到大门外,临关门前,对他道:“十天后是雨堰的生日,我打算好好办一下,你来吗?”
夏宣指天道:“就是下刀子,我也来。”
雨楼道:“记得,是十天后,别忘了。”
夏宣就差把日子拿刀刻到胳膊上了:“绝不会忘,十天后我肯定来。”
等雨楼关了门,他激动的直攥拳头,终于有改观了,她开始主动邀自己来了,滴水穿石,她会一点点改变的,早晚会接受自己。
夏宣重新焕发了生机,什么头疼脑热的小病统统不见了。
数着指头过了十天,第十天一大清早,他就拎着给雨堰准备的礼盒,赶到了她们住的院子。
可是,看到的是紧关的大门,还有一把大大的铜锁。
他脑袋嗡一下子,立即敲开邻居的门,问这户人家哪里去了。邻居也奇怪,因为他们没听到搬家的声响。
夏宣礼盒也顾不上了,只身跳进院子,踹开上房的门,见里面的摆设未变,保持他那日来时的样子。
甚至连她的字画,木琴都在。
她们走的干脆,不想让任何身外之物拖累,什么都抛下了。
夏宣摸了下桌子,上面有一层浮灰,好些日子没擦过了。
“哈哈……不是说十日后见的么……”他明明心酸,不知为何却笑了出来,直笑出了泪:“……我来了,可你在哪?”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想去追,但是走到门口,却扶住门框,一阵阵心酸让他再移不动一步。
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回来又能如何?
他居高临下的强势过,威胁过,利诱过,也对她言听计从,卑微的祈求过。
哪怕一点点机会,只要她给,他都愿意去尝试。
可,还是留不住她。
在等他送回她妹妹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
或许,就像她说的,放手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