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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形修长高挑,宽大的粗布黑袍罩在身上越发显得空荡荡的,一双鹰目深陷,薄唇微抿,尽管努力地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温和,可眼中闪烁的光芒和挺直的脊背,依然流露出一股桀骜的气势。
看到唯一站着的青青,勾践眼光闪了闪,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缓缓说道:“寡人听闻姑娘剑术超绝,三日连败数百剑士。敢问姑娘,何为剑道?”
青青直视着他的双眼,却嗤笑一声,“何为剑道?大王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山野村姑,长于山林之间,哪里懂什么剑道。这点微末剑法,不过是自己打猎求生,随便练练而已。”
周围的人俱是一脸不信的表情,就她这年龄,就算生下来就开始学剑,也不过十五六年,可那等精妙绝伦的剑法和浑厚纯正的内力,多少苦练一辈子的剑士都望尘莫及,她却说是随便练练,如此“自谦”到狂妄的地步,简直让人快咬碎了满口牙。
勾践显然也不信她如此“谦虚”的说辞,只是并未表露在面上,微微一笑,道:“姑娘过谦了,寡人这百名剑士,皆败于姑娘手下,皆言受益匪浅。以姑娘之能,若肯入我军中,定然大放光彩……”
“从军?”青青立刻摇头,打断了他的畅想,“青青不过一介草民,任性惯了,只怕无法融入军中。再说青青尚有阿娘年高体弱,需要青青奉养,大王的好意,青青只能心领了。”
勾践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眼中寒芒一闪,面色一冷,不等他出言训斥,就听得一旁传来范蠡急促的喊声。
“大王!”
勾践一回头,便看到范蠡纵马匆匆赶来,未到近前便翻身下马,只是他伤了这几日,身子颇为虚弱,下马时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好在石藏及时将他扶住,搀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勾践面前,便要下拜。
“少伯快快起来!”勾践赶紧伸手拉住他,非但没让他跪下,甚至双手拉住他的双臂,扶着他起身,恳切地说道:“少伯身体不适,何必来此?若有要事,让人通传便可,你和文大夫乃是寡人臂膀,如若有损,岂不让寡人心痛?”
范蠡被他扶起,脸上露出感动之色,只是在看到勾践身后的青青脸上那古怪的笑容时,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勉强挤出点笑容来,低声说道:“大王,剑士之事,大王交托与微臣,微臣自当尽心竭力。不知大王来此,所为何事?”
勾践眉梢一挑,范蠡虽没明说,他也能听得出,这是不满他微服来此,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只是这神剑女连着三日剑挑百人,已让他心热不已,若不能将其收服,岂能安心。反倒是范蠡如此急切地前来阻止,似乎正如梓黎所言,如此专权擅断,笼络人心,又将他置于何地?
他心下生疑,面上却依旧保持诚挚温和的微笑,握着范蠡的手臂,轻叹道:“寡人知道少伯与青青姑娘这几日辛苦,特命人送来食物布帛,顺便也向这位姑娘请教一二。”
“大王过奖了。”
青青看着范蠡一脸的别扭,忍住笑,抢先说道:“青青不过是在此练剑而已,未尝有功,不敢受赏。些许微末之技,更不敢谈及剑道,大王言重,青青愧不敢当。”
她坚辞不受,勾践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正要说话,范蠡却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大王,此事尚待从长计议。需知,青青姑娘如今乃是吴国追捕的刺客,夫差虽杀了伍子胥,但手下能人众多,若是大王将青青姑娘邀入军中,一旦传入夫差耳中,只怕大王先前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之苦,前功尽弃啊!”
他这一语,如当头一棒,震得勾践脑中轰然一响,他只顾着得意于发现如此厉害的人物,却差点儿忘了,如今的他,还是向吴国称臣为奴的勾践,而非昔日敢于吴王争霸的越王。
脑中闪过屈膝为凳,被夫差踩在脚下上马的情形,还有那次夫差生病之时,为求脱难,不得不为他尝粪……勾践一阵恶心,双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范蠡感觉到双臂如被铁爪箍住,抬头又见他面色阴沉狰狞,眼中恨意浓重,如阴云翻滚,周身戾气十足,不禁忧心忡忡地低呼了一声,“大王!”
勾践被他一叫,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松手,戾气一敛,重露笑容,歉疚地望着他说道:“是寡人一时疏忽,多亏少伯提醒。此事关系重大,寡人实在心急,方才贸然来此。以后此事都交托少伯,寡人再不过问。”
范蠡看着他在转瞬之间的情绪变化,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听到他如此殷殷致歉,诚意拳拳,心中非但没了昔日的热切,反倒隐隐有种不安的寒意悄然升起。
“大王也不必忧心,这两日众剑士虽受伤不少,但或多或少都有所领悟,相信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只是如今吴国势大,我国势弱,切莫操之过急啊!”
勾践连连点头,再无半点阴戾之色,命人将所带财物送上之后,还特赐了一枚玉牌给青青,上面的烛龙盘螭图中,刻着个篆体的“越”字,玉色通透,莹润清亮,显然并非凡品。
“既然姑娘不愿从军,那寡人就赐这枚玉牌于你,从今往后,你可以国为号。凭此玉牌,可随意出入王宫,见玉牌者,如见寡人。”
青青尚未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在范蠡的眼神示意下,接下了那枚玉牌,勉强向他行了一礼,拜谢过后,总算送走了这位大神。
范蠡并未跟随勾践的车驾离开,反倒让众剑士都离开后,只留下了石藏和范平,用一种既无奈又庆幸的眼神看着青青,轻叹道:“恭喜了,以后是不是该称你为赵越姑娘?”
青青一怔:“什么赵越?”
范蠡轻笑道:“大王亲自为姑娘赐名,以国为号,自是赵氏越女。如今又得此令牌,大王之下,见玉牌如见大王,姑娘有令,莫敢不从。岂不该恭喜姑娘?”
“……”
青青这才听明白发生了怎么回事,越王居然给她赐了个名号,什么以国为名,什么王者之令,说得天花乱坠,终究不过是想要她死心塌地地给越国卖命。
“谁说我要改名了?我的名字是阿爹起的,才不要别人给我改了呢!”
她气哼哼地一顿足,转身就准备走。
范蠡却叫住了她,笑道:“姑娘误会了。寻常人家,连姓名都未必齐全,世家子女,姓随父族,由长辈命名,除此之外,还有字有号,譬如在下,姓范名蠡,字少伯……”
青青恍然大悟,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她虽跟阿娘也学了些世家的规矩礼仪,可她生性好动,并不愿学那些繁复拘束的规矩,基本上对阿娘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哪里记得这些基本的世家常识。
她本姓赵名青青,如今越王赐号越女,难怪范蠡称她为赵越。
因这种莫名的恼羞成怒的情绪,青青只哼了一声,头也不回,飞也似地跑下山去。
范蠡看着她的背影,轻快如一只小鹿,淡绿色的布衣在这青山之中,仿佛一缕清风,一条清溪,简单明澈,不沾尘埃。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似乎看到许多年前,他在这苎萝山脚下,看到溪边的那个浣纱女。
那时她的回眸一笑,亦如这蓝天白云般纯净无邪,可那样纯净的她,却被他带入了最黑暗的地方,苦练三年之后,明明有情,却又不得不彼此克制着,眼睁睁看她被送到吴国,看着她在夫差身边小心侍奉,步步为营,终于争得了冠绝后宫的宠爱,为越国争得了休养生息的时机,却一点点磨去了自己的青春与纯真。
那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无可挽回,无可言表。
“大人!”石藏在他身后,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的神色变化,甚至可以看到他目光专注的方向,略略有些不安地问道:“楚国人招供,九歌东君尚有两人逃生,只怕尚在山中。是不是请赵姑娘上山一趟,毕竟那里的陷阱都是她亲手所设,若无她指引,我们的人贸然上去,只怕容易误伤……”
范蠡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若是你手下那么多人,都找不出她短短一夜间布下的陷阱,那日后沙场作战,是不是也要回来求助于人?让别人替你们去厮杀战斗?然后坐享其成?”
石藏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发寒,一听这话,更是羞愧得汗如雨下,急忙单膝跪下,果断认错。
“末将知错!整个苎萝山已在我们控制之下,末将必当于三日之内,将那两人生擒活捉!”
“三天……”
范蠡点点头,神色却淡淡然,伸出手去,范平急忙上前扶住他,扶着他缓缓走到马前,帮他上马。他在马背上坐稳之后,方才回头望向石藏,带着几分遗憾地说道:“能竞争东君之人,绝非泛泛之辈,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若有什么不对,就去……找赵姑娘吧!”
“遵命!”石藏终于得他松口,心头压着的巨石也终于卸下,目送他缓缓纵马离去,再回头看身后那座树木茂盛,遮天蔽日的大山,想起昨日在里面的抬出的四十九个人来,不禁打了个冷战。
在这样的山里,处处危机,想要找出那两个人来,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