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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离开苎萝村的时候,还是春日,原本想着顶多半月既回,可没想到自从进入姑苏后,变故从出不穷,一次次拖延了回家的时间,等到真正沿江而上,看到前方林木葱郁,苎麻丛生的苎萝山时,已是盛夏时分,烈日炎炎,清蝉高鸣。
看着那道清溪从山上流下,蜿蜒轻快,如一道银色的珠链镶嵌在青翠欲滴的苎萝山上,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碎光,格外的清澈明丽。
许久不见,这山,这水,这树,这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看起来都格外的亲切。
转过这道河湾,山后的小村,就是她生长的地方。
青青忽然有些心虚起来。她离开的时候,没敢告诉阿娘,只是跟欧大娘说了一声,就偷偷骑着家里的黑驴走了,原以为很快就会回来,可走了这么久,回家以后,还不知阿娘会气成什么样。
心里七上八下的,所乘的小船还是一帆风顺地到了村口的小码头,青青跳下船头,冲着船夫老翁道了别,便上岸朝村中走去。
苎萝村依山傍水,中间还有一道小溪将村子从中隔为东西两部分,原来施夷光一家就住在西村,而青青家则住在东村的苎萝山脚下,背靠青山,炉前临溪,阿爹说,这是最好的打铁铸剑之地。
可惜,在这里,阿爹连一把剑都没铸好,就被抓去了吴国,从此一去不返。
青青走到自己的小院前,看了眼篱笆墙上爬满的藤萝,蹑手蹑脚地朝里面张望,不知道阿娘此刻是否在里面。她的阿娘,与村中其他人的阿娘都不同,从小无论她犯什么样的错,她从未动手打过她,可只要阿娘沉下脸来,冷冷淡淡地瞥她一眼,她就忍不住两腿发软,比看见山猫虎豹都要害怕,老老实实地跪下认错。
甚至在阿娘面前,她连自己习武学剑的事,都不曾说过。
她一直以为,阿爹阿娘,不过是从晋国逃亡来越国的普通人,落脚在苎萝村中,也不过是寻常山野村妇。可这次在吴国见到施夷光、素锦,甚至孙武,才知道,阿爹和阿娘竟然出身不凡……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孙武便已被害离世。
其实她早该看出来,寻常村妇,又怎会读书识字,针织女红。在阿爹被抓走后,这些年,起初都是靠阿娘做女红刺绣缝衣,方才能维持她们母女的温饱。到后来她在山中牧羊,习武学剑,能打猎之后,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起来,她才能攒够去吴国的钱。
只是……该怎么跟阿娘说,阿爹已经不在了呢?
青青偷偷地翻进院中,溜到窗下,从窗缝里看到阿娘正坐在窗前缝衣,那淡青色的苎麻罗裙,显然是为她缝制。看着阿娘清瘦的面容,似乎又多了不少皱纹,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既然回来了,还不进来?”
韩薇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出去了几天,连自家的门朝哪开都忘了么?”
青青立刻连滚带爬地冲进们,包袱往地上一扔,老老实实地跪在了阿娘的面前。
“阿娘,我回来了。”
韩薇放下手中的衣服,垂下头,并未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找到你阿爹了吗?”
青青哽了一下,摇摇头,下意识地朝刚才扔在地上的包袱看了一眼,那里面,有一刀一剑。刀是孙武留给她的残刀,剑是阿爹唯一铸成的血滢剑。只是它们原本的主人,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而她,却不知该怎么对阿娘说。
韩薇轻叹了一声,转过头去,“起来吧,去做点吃的,阿娘饿了。”
“嗯嗯!”青青没想到她并未追问下去,顿时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来,就冲到门外,厨房不过是外间搭建的草棚,忽然发现,她这几个月不在,原本有些摇摇欲坠的草棚,非但没损坏,反倒被人加固了一番,上面重新铺了草席,连隔板都加了一圈竹排固定。
她觉得有些蹊跷,转身在一看家中的小院,刚才只顾着关注阿娘的反应,却没注意到,自家的小院里,竟然多了口水井,原本都是她每日从江边挑水回来,如今院里多了口井不说,厨房门口的大水缸也装满了水,再进去一看,灶上的大锅里还蒸着窝头,旁边的架子上至少有五六种蔬菜,甚至还有一只脱毛洗净的山鸡吊在梁上。
青青满腹疑窦,但也不敢磨蹭,赶紧先洗菜,炖上山鸡,又炒了两个青菜,做好以后,方才到堂屋那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菜做好了。要不要请欧大娘过来一起吃饭?”
“去吧!”
韩薇应了一声,听到青青欢快地跑出门去,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门口的方向,眼神中充满痛苦与担忧之色。从青青走后不到一个月,村长和里正就带人来找她,先是旁敲侧击地打听青青学剑之事,后来村中有人说起她们母女这几年就是靠着青青在山中打猎,才能维持生活,有人甚至说,亲眼见到青青扛着一只老虎下山……
从那时开始,就有个叫范蠡的大夫,三番两次来访,尽管每次她都将他们送上门的礼物扔了出去,可他们仍是趁着他出门之时,修了屋子,挖了水井,将她的生活照顾的井井有条,却也让她寸步难行。
她还记得,上一次范蠡来到苎萝村,也带了许多礼物,也是这般诚意殷殷地让人感动,可他走的时候,带走了西村的六个女娃儿,到如今足足九年了,那些娃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连她们的家人,如今都已不知去向。
这些官家的恩惠,都是要人拿命去换的。
青青就是不说,她也知道,赵戬回不来了,她只剩下这一个女儿,却不想她再成为吴越之间的牺牲品。
那些所谓的国仇家恨,她根本不在意,她在乎的,只有女儿。只是,青青那般毛糙冲动的性子,她若是说破此事,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想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离开。
青青很快带了欧大娘过来,将饭菜端进堂屋的桌上摆好,方才叫阿娘一起用饭。欧大娘在路上就问过了欧钺的事,听她说欧钺在姑苏城里开了铁匠铺,还有三年期满才能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吃饭的时候,青青顾不得阿娘平时教的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停地给阿娘和欧大娘夹菜,有意无意地问起自家院里的变化,韩薇并未回答,欧大娘却很痛快地将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
“村长说,这些东西是大王让范大夫嘉奖青青为民除害,这后山的老虎,要不是青青给打死了,哪有人敢上去砍柴挖药?想不到咱们青青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本事!青青,那虎皮你卖了多少钱啊?平日也不见你提起,要不是村长带着范大夫来,我和你娘都不知道呢!这有本事归有本事,你个小女娃儿,以后可不兴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让你阿娘怎么活?”
青青虽想知道自己不在家时的情形,可也没想听欧大娘如此事无巨细的唠叨,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头疼,赶紧给她盛了碗山鸡汤,还特地将最大的鸡腿挑给她,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好吃好喝地堵住她的那张嘴。
韩薇却始终一言不发,安静而优雅喝了一小碗汤,吃了点菜,就放下了碗筷。青青一直小心地偷看她的表情,不知自己该受的惩罚什么时候到来,却无意中发觉,自家阿娘虽是布衣木钗,然而用饭时举手投足的礼仪风度,清淡雅致的神色,丝毫不逊于她在吴王宫中见过的施夷光和其他妃嫔。
宫中妃嫔大多夫差与各国联姻而娶,也有几次大战的战利品,但凡能入他宫中的,都是名门世家之女,就算施夷光当初被选中入宫,也曾在越王宫学了三年的歌舞和礼仪规矩,方能在吴宫中站住脚。
而寻常的百姓家,整日苦于生计,哪里还会有人在乎礼仪规矩,更不用说琴棋书画了。
可青青却记得,阿娘曾为集市上的笛声驻足,也曾绘出过惟妙惟肖的花鸟绣图,还教过她读书识字。家里买不起竹简和笔墨,阿娘就在院中让阿爹平出一小块地来,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
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聪慧温柔的阿娘,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这会儿青青才发觉,这些事里的阿娘,完全不同于她以前认识的阿娘。她记忆里的阿娘,只是个苦守荒村的村妇,可连名震天下的兵圣孙武,都知道她跟阿爹的事,而她这个唯一正牌的女儿,却连自家阿爹阿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欧大娘吃饱喝足,也收到了儿子平安的消息,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之前,拍拍青青的肩膀,感叹道:“大娘先回去了,青青你多陪陪你阿娘,这些日子,可把她给担心坏了!”
青青陪着笑脸送欧大娘出门,刚一转身,就迎上自家阿娘炯炯如火烛的眼神,不禁又有些两腿发软起来。
“阿娘!女儿不孝,累及阿娘奔波劳碌……”
“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韩薇并未跟她啰嗦,直截了当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