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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将军,您身上还有伤,还是跟乐校尉回去吧!”扶住孙奕之的,是个穿着灰袍的仵作,脸上蒙着张白布,只露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尽管眼白中布满了血丝,眉宇间满是疲惫,扶住他的手却依然稳定有力。
“你叫什么?”孙奕之第一次正视身边这个一直跟着他验尸的仵作,这类人一向是衙门中最低级最被人鄙夷疏远的,可他却觉得,这个大半天都默不作声地清点尸体的男子,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
“苏诩。”那人的声调平淡沙哑,并不动听,却有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并未因自己的身份而显得卑微。
乐泽生怕他冲撞了孙奕之,急忙说道:“孙将军,此人并非衙门中人,因为仵作人手不足,大人特命人从军中借了几位军医前来帮忙,这位就是长胜军的苏军医。”
孙奕之一怔,冲着苏诩一拱手,“多谢苏军医。”
苏诩摆摆手,低声说道:“孙将军不必多礼。苏某昔日也是大将军麾下一员,如今大将军蒙难,苏某不过是略尽薄力。孙将军若是肯听苏某一言,就请回去歇息。需知欲速则不达,过刚易折,将军身负重责,切莫耽误伤情,误了大事。”
“苏先生说得是,是奕之心急冒进,受教了。”孙奕之听得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豁然冷静下来,恭恭敬敬地向他一揖到底,“不知先生可否与奕之同去,奕之尚有几点疑问想要请教先生。”
“可。”苏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抬手,“请——”
乐泽没想到这两人说走就走,甚至连跟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孙奕之就领着苏诩出了山庄,要了两匹马,绝尘而去。看着他们身后的一路烟尘,乐泽一拍脑袋,终于醒悟过来哪里不对,原本想休息的人是他,如今那二位都走了,反倒是他得在这又脏又臭又可怕的废墟上看守一夜,真是悔之莫及,追之不及了。
苏诩跟着孙奕之进了姑苏城,原以为是去吃饭,可没想到他带着自己在城中七绕八绕的,穿街过巷,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最后竟到了一片臭气熏天的街区。他心知有异,却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孙奕之疲劳过度的脸上一双晶亮的眼,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这位孙小将军,还是不肯听他的话休息啊。
“到了!”孙奕之终于在一处破旧的小院门口停住,下马后,向他伸出手来,十分诚挚认真地说道:“苏先生,请下马。”
苏诩皱了皱眉,并未下马,“孙将军带苏某来此,为何?”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哪怕这里的空气再腥臭污浊,都比不上胸口那堵着他满腔热血的怨气,定定地望着苏诩,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这里,还有一具尸体,需要先生帮忙。”
苏诩一挑眉,他自午时进入清风山庄,早就听说上午孙家小姐尸体被窃一事,如今看到孙奕之脸上悲愤的表情,心下了然,当即点点头,并未用他扶持,微微一侧身,便已下马,姿势之从容,莫说如今受了伤的孙奕之,就算他平日未受伤的时候,动作再利索,也做不到如此轻描淡写的优雅。
孙奕之心头一凛,自然明白他此举的意思。此人虽是军中医生,却一无军制,二无官职,可谓超然物外,无欲无求。如今小露一手,也是让他明白,自己并非寻常医者,若非与孙大将军的渊源,只怕根本不会来做个临时的仵作。
心念及此,他越发的恭敬了几分,雅之的尸体,他根本连看都不敢看,可明知道这是最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又不甘心放弃,所以在发现苏诩时,才会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带他来这里。
一推开院门,孙奕之就见伍封还呆坐在院中,一脸呆滞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咳了一声,“阿封!”
“孙大哥!你回来了!”伍封闻声一惊,一回头看到两人,有些愕然地看了眼苏诩,“十七哥,你怎么也来了?”
苏诩看到他一身又脏又破,额头上还红肿一片,皱了皱眉,问道:“怎么搞得?”
伍封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刚一碰到肿块,就疼得倒吸了口冷气,一边抹着脸,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没事,我……我不小心……摔的!嗯,是摔的!”
苏诩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哼道:“看来你还真是会摔,是摔到哪个土坑里从头滚到脚了吗?也不知道清洗,若是被你娘知道……哼哼……”
伍封闻言,脑海里稍加想象,就打了个冷战,立刻打躬作揖地哀求道:“十七哥,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这不都没敢回去,就是怕我娘担心,你就行行好,帮我保密一次,行不?”
苏诩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伍封一低头,就被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也不知他何时从哪里摸出块膏药来,先是用快白布给他擦了擦头,然后就简单粗暴地将那黑乎乎的膏药直接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伍封疼得呲牙咧嘴,却也不敢叫出声来,只能咬着牙硬生生地忍着。
孙奕之听着这两人的对答,再看看苏诩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脑中灵光一闪,终于知道这位让乐泽都礼敬三分的军医是何来历了。
吴国的王族来自周王室,是为姬姓,除此之外,吴国还有五大世家,世代为吴国上卿大夫,主掌民政、祭祀、农牧、军政、司法,各有擅长,世代相传。这五家,便是苏、华、王孙、司、乐五姓世家。这五家与王族世代通婚,姻亲关系错综复杂。由于当年公子光用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得位之后,对当初曾支持王僚的世家忌惮颇深,才会重用伍子胥和伯嚭等楚臣,彻底打破了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饶是如此,世家子弟因为百年来通婚联姻,早已结成牢不可破的关系网,纵使君王有心,也无法彻底根除世家在朝中的力量。
就连伍子胥和伯禧入吴之后,虽官至左右相,但也免不了需要世家支持,便各自与世家联姻。伍子胥如今的夫人便姓苏,苏夫人的母亲广陵公主乃是阖闾的姑姑,夫差的姑祖。如今苏家的家主苏素则是苏夫人的兄长,现任职吴国司士,掌管纠察百官,任免赏罚,责权之大,仅次于三公。
苏家这样的大族,子弟无数,能让苏夫人都记住,跟伍封熟络的,显然不会是什么旁支子弟。只是不知为何堂堂苏家子弟,会屈就于一个军医的职位,还肯纡尊降贵地前往清风山庄做个仵作。
“苏兄……”孙奕之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把话说清楚,“此间屋中,乃是舍妹雅之。还望苏兄能替我验尸,若能找出线索,奕之感激不尽。不过……此事关系舍妹名声,还望苏兄……”
“在我眼里,尸体就是尸体,不管姓甚名谁。”
苏诩摆了摆手,依旧是毫无表情的棺材脸,冷冰冰地说道:“信,就验,不信,就走。”
孙奕之被呛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力地点点头,伸手邀他入内。
苏诩也毫不客气,甩开伍封便大步朝那低矮阴暗的内室走去,孙奕之一开门,他便闻到了里面一股混杂着香料和咸鱼臭气的味道,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又从袖中取出那块蒙面的白布戴上,方才走了进去。
孙奕之迟疑了一下,还是停在了门口,并没有走进去。
他今天在清风山庄看了一天的尸体,其中有不少都是经由苏诩的手验尸,他的手段自是一清二楚,在看别人的尸体时他能做到冷静,可如今里面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他连看一眼,都会觉得心痛如绞,哪里忍心亲眼看着她死后还被人翻检。
若能在清风山庄找到任何线索,他都不忍再让人来碰她一下。
可那些死在山庄的黑衣人,都是被人精心训练出来的死士,武器衣着都是特地订制的,根本没有任何印记和身份标识,连中都府的城守都来挨个认过人,也没发现任何常驻姑苏的人。而且根据他们身上的伤痕,除了与清风山庄的庄卫同归于尽之外,还有不少都是死于箭下,不知是他们的内讧还是杀人灭口。
总之这一天下来,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如此拖下去,再想找到线索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带苏诩来了这里。
可是人都到了,他却又不敢看,不忍看,甚至后悔心痛,惭愧自责,站在门外如泥雕木塑一般,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伍封也没敢吭气,老老实实地站在孙奕之身边,头上还顶着块巴掌大的黑膏药,几乎连眉毛都盖住,只露出下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紧张的情绪。
青青一进门,就看到这两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噗嗤一笑,“你们两个,转职当门神了么?”
“嘘!——”伍封一看到她,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冷哼,顿时一惊,急忙冲上前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说道:“十七哥正在给雅之妹妹验尸,我和孙大哥都不敢进去……”
“十七哥?什么人?”青青一皱眉,不满地朝孙奕之那边瞥了一眼,“他带来的?”
“是,十七哥就是苏家的十七公子苏诩,现在是长胜军的军医,”伍封小声地说道:“他医术很高明,今天特地来帮忙验尸,他也是我大哥的好友,今天被他逮到,我回家一定会挨罚的,唉……”
他这会儿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非但没有曾为人质的自觉,反倒看着青青比自家的世交还要亲切,直接就将苏诩的身份尽数兜底给了她。
“苏家?”青青一听到世家子弟,就忍不住有些头疼,又有些好奇,“苏家的人,怎么会……会验尸?”
“十七哥不一样的!”伍封显然对苏诩推崇备至,连头上顶着膏药都忘了,“十七哥无心为官,十三岁就跟着师傅游历诸国,后来学了一身医术回来,舅舅为此都动了家法,他非但不改,还跑去长胜军做了军医。听说是孙大将军收留了他,舅舅才没有继续追究,只当时少了个儿子。可阿娘说,十七哥才是兄弟里最聪明的,只可惜误入歧途,让我千万莫要学他……”
“你阿娘想多了。”青青同情地看着他,“你就算想学,医术那么高深的东西,以你的智商恐怕学一辈子也出不了师。”
“你……我……”伍封被她噎得差点上不来气,想要生气发火,可一对上她弯弯如月的眉眼,就顿时没了脾气,只得悻悻地说道:“我才不会学他。我要像我阿爹那样,领兵出征,为国为民,做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好大的口气。”
青青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但愿你能真的为国为民,而不是祸国殃民。”
“我才不会!”伍封气得差点蹦起来,“不信你等着瞧!”
青青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我就等着瞧。”
“幼稚!”孙奕之回过神来,看到这两人像孩子一样斗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冲伍封一招手,“阿封,过来!”
伍封吓了一跳,看了眼青青,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回孙奕之身边,“孙大哥,什么事?”
“没事不能叫你了?”孙奕之冷哼一声,白了青青一眼,又顺手朝伍封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拍在他贴着膏药的肿包处,疼得他嗷的一声捂着脑袋后退了几步,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还知道疼啊?知道疼还不记得这是谁弄的吗?离那妖女远点,不然你个蠢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不是妖女!”伍封抱着脑袋,还是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孙奕之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得了,我知道你将来会怎么死的。”
“怎么死?”伍封愕然地看着他,“你会算命了?”
孙奕之捏了捏拳头,冷笑着说道:“不会算命也能看出来,你这样的,除了蠢死,还能怎么死?”
青青在一旁听着,终于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你们那位世家子,验尸还得验多久?能不能行啊?”
“他要是不行,你能行?”
孙奕之一看到青青,就有种恨得牙痒痒的感觉。明明知道,今日的一切,是早有人精心谋划的结果,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清风山庄覆灭之灾的祸根,若非是她破坏了竹林阵,又怎么会引来那些刺客。若非是她伤了爷爷,堂堂兵圣又怎会被毒剑所害?可他更清楚,她只不过是被利用的剑,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都不容他迁怒于一个女子,只是心中的不平与恨意,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消解。
青青刚想反唇相讥,但见他眼中隐隐压抑着的恨意,想起正因为自己,害得孙武冤死,使得清风山庄惨遭灭门之祸,心中愧疚已生,偏又不肯向他低头,干脆一偏头,说道:“既然你们自己能行,那我就此告辞!”
“你要去哪儿?”伍封一听她说话的口气,仿佛就此告别再不回来,顿时就急了,“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女子若有事……”
“你有事她都不会有事。”孙奕之一把拉住了伍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斥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伍封看了青青一眼,再看看孙奕之,满眼的挣扎纠结,明知道自己不对,可偏偏就控制不住。
青青嗤笑一声,说道:“是啊,二公子,莫要忘了你的身份。手下败将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咋咋呼呼,对了,免费送你们个消息——昨晚毁了清风山庄的,可不是一批人……”
“没错,至少有两拨人。”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内室传出,苏诩缓缓走出来,在院中的水缸前站住,一伸手,孙奕之看到他那双血淋淋的手心头就是一颤,急忙过去用水瓢舀了水给他冲洗。
他方才一边洗着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伤害令妹的,亦不止一人。应该先是有人制住了她,将她藏于某处。可后来被人发现,才会发生……之后那些人为了灭口,方才掐死了她。先前之人下手很轻,本意也并非伤人,只是没想到还有后来人。孙小将军,凶手应是用剑高手,而且是左手剑……”
“左手剑?!”孙奕之眼神一凛,杀气迸现。
苏诩并未理会他,只是自己比划着手掌,认真地说道:“死者颈间淤痕右重左轻,拇指痕在右,间有凹痕,一击断喉,舌骨及颈椎断痕鲜明,凶手显然并非寻常武夫……”
“左、手、剑!”
孙奕之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名字来,恨意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最后几乎带着血泪般嘶吼出声。
“田、靖、远!”
伍封被他吼得浑身一震,方才明白这两人话中的意思,声音颤抖地问道:“杀……杀害雅之妹妹的,是……是田靖远?”
“左手剑?是什么人?”青青听得眼睛一亮,对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剑客,格外的感兴趣。
苏诩这才看到她,微微皱了皱眉,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她是……”伍封刚想介绍,忽然一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以向孙奕之坦白自己被青青掳掠的经历,可不敢告诉这位算是表哥的苏十七,他知道就等于阿娘知道,阿娘知道就等于阿爹知道,那后果……他实在不敢想象。
“左手剑田靖远,是齐国第一剑客。”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青青一眼,“此人贪花好色,为人阴险奸诈,亦有人称之为摧花剑。这次试剑大会,他亦在应邀之列,与齐国公子宓一同前来,就住在镜湖村荷风居。”
“齐国人?”青青不禁脱口而出地说道:“你们不是要与齐国交战,他们怎么还敢来?”
“与齐国交战?何出此言?”
孙奕之一惊,狠狠地瞪着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随时都可拔剑而出。这等军机大事,连朝中都未有定论,她能知道的渠道,唯有后宫,一念及此,他想起那个冲冠后宫的越女,心中的杀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