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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家子正吃得高兴,外头忽然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李芳小步上前禀告道:“陛下,高大人求见。”先帝过世,边上伺候的两个大太监——黄锦悲痛病重,李芳倒还老当益壮。因着新君宫中经营不深,见李芳很是识趣便也暂时留了他下来伺候。
这高大人指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高拱。
李清漪想了想,掂了掂儿子肥嘟嘟的小屁股,抱着他站起来,笑着道:“高师傅这时候来,必也是为了国事,我若在场他定是要不自在的。”她捏了捏皇帝的手,“我去后头避一避。”
皇帝深知高拱性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等李清漪抱着朱翊钧转去屏风后面,他才低声和李芳吩咐了一句:“叫高大人进来吧。”
李芳快步出门,亲自掀了帘子引了高拱入内。
如今还是十二月里,皇帝住的乾清宫自然是烧了炭的,温暖如春。只见边角上架了四个偌大的铜炉,里头烧着银丝炭,几个小太监正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火势。
边上的木架子上则是摆了几盆素色的花,白瓷的花盆,被热气一捂,香气都显得娇贵起来,远而清,暖融融的好似浮在空中的光尘。
高拱一路走来吹了不少冷风,初初入内殿,只觉得那暖风温温的吹来,花香若隐若现,浑身一暖,不觉的舒了口气。不过他素来心志坚定,不为所动,往前几步,一丝不苟得给皇帝行礼:“吾皇万岁万岁。”
皇帝对于这个高拱这个帝师很有些感情,连忙起身亲自扶了一下:“师傅不必多礼,”赶忙又叫赐座。
李芳连忙令小太监搬了个明黄的绣墩来,高拱小心落座。
皇帝这才开口问道,“这几日众人皆是辛劳,今日朕特意令诸臣稍作休息,师傅怎的这时候来了?”
高拱深吸了口气,重又跪了下来。
这一下子,皇帝也明白高拱这回来比不是小事,他面色不变却还是坐回了坐榻上面,又问了一遍:“师傅今日所来为何?”
高拱一张脸都涨的通红,声音虽是压低了可以就似掷地有声:“臣今日来,为的是先帝遗诏之事。”
皇帝“唔”了一声,显然是反应过来了,露出点无奈的笑容来:“这遗诏都已经当着天下人的面读过了,就算有问题也没法子了。师傅这时候怎地又说起来。”
高拱瞧着自己学生这幅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忍了忍,这才缓声接着道:“您可知道这遗诏乃是徐阶拟的?”
皇帝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这事他确实是知道的。说来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了,英明之君古来少有,皇帝做到头,总也会有些错事,这时候就需要所谓的遗诏了——大臣因为“君为臣纲”这四个字不好直说,新君为着一个孝也需要“三年无改于父道”,只能用所谓的遗诏,按照皇帝的口吻把自己一生总结一下,顺便把自己做过的错事骂一顿,也好方便下面的人借此给死了的皇帝擦屁股。
所以,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皇帝也没说什么。
皇帝心平气和,高拱却是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按理应当由内阁诸臣共同拟定。可徐阶呢,他假借先帝之名,居然就找了个张居正来动笔!这简直是......简直是嚣张至极!专断跋扈!”
这事,皇帝很难和高拱同仇敌忾。毕竟遗诏这东西左右都是从内阁出来的,徐阶这个首辅写的还是徐阶找高拱等人写的,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而且,徐阶还很懂得讨好新君,遗诏里写“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不仅把裕王夸成一朵花还确认了他继位的合法性。所以,裕王当时看了遗诏也没说什么,直接就宣读了。
高拱瞧见皇帝脸色,知道这话戳不到皇帝心里头,只得卖力再添一把火,虎目含泪的道:“陛下,先帝纵有万般不是,那也是您的父亲。徐阶为着自己的名声,写了这么一封奏疏,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宣读,岂不就是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骂自己的父亲?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陛下您呢?”
皇帝这才微微一凛,往深了去想,这反应过来了:自己这回确实是被徐阶给算计了。这诏书最大的得益者不是自己而是徐阶徐华亭,依着这份遗诏,徐阶不仅赚的无数人心,朝中声威更是直逼当初的严阁老严嵩。
高拱见着皇帝听明白了,这才道:“陛下,您明白了就好。”他缓了声调,娓娓劝道,“接下来马上就要登基了,《登极诏》也需要动手草拟。上回咱们措手不及,所以才叫徐阶抢了个先,这回您心里必也要有个底啊。”
皇帝一琢磨,想着如今内阁里头只有高拱一个可信,与其交给其他人倒不如把这事直接交给他,便颔首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
皇帝的话声还未落下,忽而听得身后稚嫩的语声:
“父皇......”朱翊钧“蹬蹬蹬”的从帘后跑了出来,包子脸上是满满的笑容,还卖萌的眨了眨眼睛。
皇帝被他一打断,原先要说出口的话也给咽了回去,只是详怒的道:“没规矩,快见过高大人。”
朱翊钧被教的很有礼貌,连忙转头,奶声奶气的和高拱说道:“高大人好。”
高拱见着这未来的小太子聪慧乖巧,心中很是欣慰,连忙应道:“臣见过大殿下。”
朱翊钧半爬半扯的到了皇帝的怀里,揪了揪皇帝的胡子,一派天真烂漫:“父皇,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
皇帝回过神来,把他的小手拍掉,转头和高拱说道:“师傅说的是朕都记下了,待朕琢磨琢磨。”
高拱此来本有万全的把握,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可他深知皇帝的性子,很快便又转开话题嘱咐道:“陛下身子素来不好,这几日劳心劳力,可得好好保重。饮食上头......”他说话时抬头瞧见案上摆着的还未吃完的饺子,便顿住了。
皇帝很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和高拱炫耀起来:“皇后包的,味道不错,朕吃了一整碗呢。”
高拱瞧着年轻皇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随即点头:“既如此,帝后和乐,臣也就能放心了。”说罢,礼了礼,“臣告退......”
皇帝令李芳亲送高拱出门,待得高拱出了门,李清漪才从后头慢悠悠的走出来,裙角的暗纹随着她的步子,在灯光下盈盈生辉。
皇帝瞧她一眼,笑问道:“《登极诏》的事情,你怎么看?”
李清漪斜睨了一眼,懒懒道:“这事乃是国事,怎么又问起我了?”
皇帝但笑不语,先是低头亲了亲一直在怀里挣着的儿子,这才温声和李清漪说话:“你把钧儿放出来,不就是要打断我的话?”
朱翊钧被皇帝脸上的胡子扎疼了,生了闷气,扭过头哼了一声,一下子蹦下去跑开了。
边上候着的小太监和宫人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就怕这位小祖宗摔倒,倒也不必皇帝和李清漪去担心。
李清漪闻言微微一笑,缓步走过去和皇帝坐在一起,顺势打起趣来:“都说圣明无过圣上。做了皇帝,果是越发圣明了。”
皇帝果是忍俊不禁,亲自拎起茶壶,整了整两个茶杯,给自己和李清漪各自倒了杯茶:“好了好了,我还未听皇后您的高见呢。”
李清漪顿了顿,看他面上笑意满满并无勉强,这才徐徐应声道:“其实,遗诏的事情,徐阶有错。可无论是换了何人来,都是要骂一顿的。毕竟,先帝做的那些事,必要提出来,才能一一改过。换了高大人,也是一样。”
皇帝适才不过是因为高拱的话一时脑热,这才没想通,后来被忽然跑出来的儿子一打断自然也就醒过味来了。他听到李清漪这话,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他也有更深得忧虑,“只是,徐阶凭着遗诏而得天下民心,后面还会有因为遗诏而起复的臣子对他感激涕零。我就怕徐阶因此声势太盛,压不住。”
李清漪心中明白,温声道:“可《登极诏》乃是依据遗诏来的,就算将这个交给高大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稍一犹豫,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登极登极,这是您登极后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您的行政纲领,至为重要。与其交给高拱或是徐阶其中一人,倒不如交给他们两人一同起草。”
皇帝连忙摇头:“这可不行,高师傅和徐阶内阁里就吵得不可开交,倘若叫他们一起写,岂不是要闹翻了?”
李清漪抬起眼,细长的眼睫轻轻上扬,杏眼里波光粼粼。她深深的看入皇帝眼中,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好似殿中那若隐若现的花香:“陛下,”她极其罕见的用了这个词,一字一句的点出最关键的东西,“让高拱和徐阶吵得不可开交的从来不是其他,乃是权利!”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从皇帝的耳中进入心底,好似金石之音,掷地有声——
“他们争的乃是这个帝国至高的权利。而您所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是谁赋予了他们这项权利!”
新君刚刚登基,自然是不太了解朝政的,所以《登极诏》才会由内阁起草。可是,这是新君的为政纲领,正所谓金口玉言,自己说过的话必然是不可违背的。所以李清漪才会说这是“至为重要”。
若是叫高拱和徐阶两人一起写《登极诏》,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