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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失笑,这半月以来,她果然守着自己的承诺,一句埋怨也没有,连个累字都不增提过。她虽不说,他却看在眼里,连日赶路,经常日夜颠倒食无定时,半个月下来,她原本带点肉感的脸颊便明显瘦了一圈。可她从不抱怨,悉心照顾着他每日的起居,他无论多晚才议完事回帐,她总是欢快地上前迎接,嘘寒问暖。
也许实在是累坏了,他放缓动作,自己将身上甲胄解下。她睡得浅,轻微的声响便将她弄醒,她揉着眼睛坐直身子,喃喃道:“瞧我,坐着竟然也能睡着,你回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燕诩笑笑,“本想让你多睡会儿,既然醒了,活该你今晚要受罪。收拾一下,我们连夜赶往琼州。”
惜月整个人清醒了,“琼州?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怎么又要去琼州了?”
燕诩径直走到架着铜盆的木架旁,也不管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弯腰掬了把水往脸上泼去。惜月顾不得问琼州的事,一边跳起去舀热水,一边嗔怪道:“水都凉了,就不能稍等片刻?你本身就冰块似的,怎地还用凉水洗脸?竟不会爱惜自己,一会儿还要赶夜路,万一你这个主帅病倒了可怎么是好?”
她边说边熟练地拧了热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脸上水渍,忽尔嗤地一声笑道:“以前我整日闷在宫里,天天盼着能出宫四处走走,没想到这次出宫,竟是走遍了大晋,从北到南,再绕一个弯儿到琼州,乖乖,可真了不得,打明儿起我要好好记着,待回去后太子问起,我可有得说上一段日子,好好炫耀一番。”她脸上笑意还未退下,忽然又蹙起眉来,“瑾云,行军打仗就是要这般没命地赶路吗?上回你出征郑、梁两地,也是这般辛苦?难怪上回回来后瘦了许多。”
“我瞧瞧,可是瘦了?”她心痛地捧着他的脸,睁大眼睛左看右看,“哎哟,还真是瘦了,可怜见的……”
他发现她有时说话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自问自答的绝活比起她的琴艺要高超许多。他叹息一声,取过她手中帕子往她脸上一盖,“聒噪。赶紧去收拾,给你一柱香时间,若晚了,你便随阎将军留在望月峡。”
惜月不满地将帕子扔回盆中,朝他做了个鬼脸后飞快地溜走了。
她一离开,帐中霎时静了下来。她离开时掀动了帘子将烛火吹动,被投映在帐幕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他看着那影子逐渐沉寂,这才抓起盆中的帕子,缓缓将它拧干。她方才加了热水,帕子拧干后仍冒着热气,他仰起头,将帕子用力捂到脸上,感受那片刻温暖带来的快感。
这一次出征,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为了收复魏地,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为此谋划了三年,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人按着他的意愿,一步一步被他践踏的模样。
是夜,燕诩带着惜月和一百多名云卫,轻车简从,悄悄离开了正前往望月峡的大军,转道往琼州方向。五日后,与早已收到密令守候在半途的袁牧及他所领的三千先遣军汇合。
按照燕诩的计划,赶赴望月峡的三万兵马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好让魏军误以为那是大晋的主力军,实则他这个主帅的真正意图在琼州,真正的主力军有六万精锐,此时正在赶往琼州的路上。
袁牧在看到惜月时不由怔了一下。惜月随军出征的事燕诩本就有意低调行事,所以袁牧事前并不知情,想起出征前华媖的请求,他心里甚是为难。
华媖原本打算趁着燕诩出征期间,偷偷将惜月送出宫,卖到偏远的地方甚至卖到楚国、齐国,造成她是挂念燕诩,私自偷跑出宫找燕诩不知所踪的假像。反正她不过一个无依无靠、记忆全无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回来找燕诩。就算燕诩回来后发现她失踪了,也不知上哪儿去找她。
华媖有把握在宫中使人将惜月送出宫,但惜月出宫后的安排,她则需要袁牧帮忙。其实袁牧根本不赞同她的做法,他当时就告诫她,燕诩心里没有她,就算惜月不在,他也不会喜欢上她,她陷害他在意的人,他若知道了,更是会引起他的仇恨。可华媖根本听不进去,太过绝望,以至那个念头一起,便成了她脱离命运唯一的希望。
从小到大,他这个表哥都没有逆过她的意,虽明知这个做法不道德且不理智,但看着她泪流满脸的凄苦模样,他那会儿实在说不出拒绝她的狠心话来,唯有咬牙答应了,心里想着惜月身边有云卫的照顾,且常和太子在一起,华媖要下手也不是易事,也许拖上一段时日,她自己就想清楚不再执着了。
所以当他看到惜月竟跟着燕诩一同出现时,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惜他还没来及高兴多久,三天后他就收到了华媖的信,她在信中再次请求袁牧在出征途中找个合适的时机送惜月送走。袁牧心下惴惴左右为难,随即又想,他且静观其变好了,若真的有适合的时机,他且替她出一分力,日后她也不会埋怨自己。若是不行,将来回到翼城,就实话告诉华媖他没找到时机好了。
先遣军比主力军的脚程快了十日,如今已是到了虎丘,离琼州不过一百里,大军行进的路线已确定,为了不打草惊蛇,燕诩下令在虎丘扎营,等待大军到来,汇合后再一举攻入琼州。
终于不用再赶路,惜月这日直睡到日上三杆,醒来后燕诩已带着几名下属到附近勘查地势,要到晚间才回营。惜月心血来潮,叫上云竹和云山到一旁林子里,想打只野山鸡炖汤给燕诩补一补身子。袁牧自那日打定主意后,对惜月的行踪格外留意,忙也跟了去。
惜月本身是贪玩的性子,这些天一直跟随大军赶路,难得今日自在些,一进山林便来了兴致。
“云山守东面,云竹守南面,我从西侧包抄过去。”几人很快发现了一只黄羚,惜月两眼放光,她看了一眼袁牧笨重的身子,犹豫道:“袁参事……就守此处如何?”
袁牧笑着道:“别看我人长得沉,其实手脚还算利落,不如我跟着惜月姑娘打个下手?”
云山和云竹本不放心惜月一个人走远,见有袁牧作伴,自然说好,于是四人放轻脚步,从三个方向包抄那只黄羚。
袁牧自打进林,心里便打着鬼主意,既然答应了华媖,他今日姑且试上一试,见机行事。于是他趁人不备故意放了一支冷箭,引得那黄羚撒蹄狂奔。
惜月又气又急,顾不上责怪他,提气直追。这一追可把云山云竹吓了一跳,他们自问轻功了得,可追了一段后,竟把人和羊都追丢了。
却说惜月越追越快,身轻如燕,在林中纵跃如履平地。那黄羚跑久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惜月瞧准机会一箭射去,黄羚应声而倒,她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正想招呼云山云竹将羊绑了带走,这才发觉自己一路追来,早已把他们甩开了。
她又惊又喜,那北冥诀的心法果然利害,她只练到第三重,内力已有明显提升,若是继续修炼,必定大有所获。
正高兴着,忽然一身僧袍的年轻僧人自林中转出,朝那倒地的黄羚道了声“阿弥陀佛”。她愣愣地看着那僧人,那僧人念了几句经后方缓缓转身看她,俊美的脸上现出喜色,“叶子,我是亦离。”
她记得他,祭灶节那晚,正是他对她说,燕诩不是好人,不能相信他的话。她更从子烁口中得知,失忆前的自己和亦离情同兄妹。
可是知道归知道,她早已决定不再纠结过去的事情,她只想简单快乐地留在燕诩身边,此刻他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一时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亦离打量了她片刻,目光澄澈,眉宇间有难以掩饰的重逢喜悦,“叶子,我知道你想不起过往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谁,但你别怕,我叫亦离,是大悲寺的僧人。你还是婴孩时,你母亲被人追杀,带着你逃到大悲寺,将你藏在后山的林子里,我发现你时,你正在一堆枝叶繁茂的萱草花里,所以我帮你了个名字,叶萱,但我喜欢叫你叶子……”
“我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听说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我有母亲……那她现在在哪儿?”
亦离点头,随即神色又黯然下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一听要带她离开,惜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不走,我不要离开燕诩。”
亦离并不失望,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叶子,你别怕,你现在不愿意跟我走,是因为你不记得以往的事,如果你记起来了,你自然会和我一起回大悲山的。”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这是慧水师太特意为你日夜赶制的药,名为始元丹,这药极难制成,故至今成丹只得一粒。你服下后,三日内应可恢复记忆。”
他将瓶子塞到她手中,神色一凛,“有人来了,我要走了。你记住,务必服下这药,三日后的子时,我在营外北面河溪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