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僵局

玄蓝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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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英祥慢慢地向厂区走去。

    家属区与工厂区之间的隔离门处,站岗的军人仍尽忠职守,把守着后面静悄悄的厂区。

    但当他走进去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检查他的工作证,只是目送着他,佝偻着背,慢吞吞绕过横杆,向着总厂走去。

    周英祥,一三七四五厂唯一一名八级车工。

    厂里中生代、新生代的车工,百分之六十都是他教出来的。八名七级工里面,有三名都是他的徒弟。厂里最年轻的青工,面对他,要叫师爷。

    他的脸,就是出入的工作证。

    周英祥来到精工车间,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尽管高大的厂房,足有四层楼高,上下开有两层玻璃窗用于透光,但没有开灯的车间里,光线仍显不足,略微有些阴暗。

    一排排机床,就像是潜伏的怪兽,露出狰狞的棱角。

    周英祥目光转动,缓缓地从第一排,一直看到另一头的最后一排。

    这里的每一台机床,他都铭记在心。

    哪些是从其他厂购入的,那些是厂里自制的。购入的时间他能具体到天,自制的设备通过正式验收他能精确到小时,一点一滴,就像是演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没有丝毫的模糊。

    他沿着生产通道,缓缓走到正对大门,西北角的那台车床前站定,久久地凝视着它。浑浊的眼睛中,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比看自己妻子更加温柔。

    比起周边的车床,这台车床体型更加硕大,横卧在地面,就如同一条猛兽之王。

    他清晰地记得,这台车床是五三年七月二日进的厂。

    车床是从东北万里迢迢运过来的,在此之前,它曾在国党的火炮厂工作过。更早的时候,它在伪满洲国的军工厂里。再早的时候,它还曾在张作霖的军工厂里,发出机器的轰鸣,飞速地运转着。

    它的制造厂家,是日本的三菱重工。

    到今天,它已经六十八岁了,比周英祥还大五岁。

    就是这台车床,陪伴着周英祥,度过了四十年光阴,从青年,迈入老年,从一个没有文化的新进厂工人,变成了这座厂里年资最老的祖师爷。

    后来随着国家的制造能力逐步提升,厂里装备了越来越多的国产车床,许多车床的制造精度,还超过了这台老车床。但他从来没有换过,依然开着这台比他年纪还大的车床,为工厂加工出一个又一个精密的零部件。

    虽然车床很老了,可在他的手上,加工出来的零部件,精度丝毫不比后来那些国产、甚至进口车床差。

    准确地说,是最好的。

    这无关于车床本身的加工精度,而是在他手里,加工已经不是一种技术,而变成了“艺术”!

    他能根据车床转动的每一丝震动,精确地把握住最正确地给进量,让这台老旧的车床,发挥出超越其本身加工水准的能力!

    因为诚而精,因为精而近乎于道。

    这就是他的绝技!

    然而自从三年前,工厂停工开始,他的老伙计就没有再转动过,就这样静悄悄地躺在这里,像他一样,慢慢地老去,直到被人遗忘。

    周英祥打开厚木制作的工具箱,取出一团新棉纱,打开一桶机油,将散发着金黄色泽的机油倒在棉纱上,慢慢将其浸透、淹没,让每一根棉纱,都饱满地吸足了机油。

    他握着棉纱,来到机床前蹲下,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擦拭起来,连每一颗螺丝都不放过。

    静静地厂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地擦拭着机床。

    阳光斜射,将一条长长的人影,投射进来。

    冷清的厂区,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外面传来了很多人说话的声音,闹哄哄地什么也听不清。

    “师傅,会议开始了!”一个中年人浑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声音里,带着几丝迷茫。

    “嗯!”周英祥嗯了一声,仍旧专注地才擦拭着。

    “厂里所有的人都来了,就连退休工人也来了,都等在办公楼外,等待消息。”中年人又说道。

    怪不得外面那么闹。

    “大家都怕,怕这次谈判会吃亏。”中年人继续唠唠叨叨说着外面的情况。

    有陪同考察的厂办工作人员透露,总公司来的袁处长表态了,航仪厂要么接受合资,要么就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反正上面下定决心,不管航仪厂的死活了。

    听到这个消息,全厂所有人都绝望了。

    在他们心里,虽然没有明说,其实是极端抗拒这次与港商合资的。

    他们怕,怕自己的利益受损。

    周英祥手停住了,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机床,两眼茫然。

    他不相信国家会真的不管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他感到无尽的惶恐。

    他的青春,他的毕生都献给了航仪厂,如果这个厂不在了,那他还剩下些什么?

    厂办里,不停地有人将会谈情况,向外传达。

    中年人也来回穿梭,将听来的消息,转述给周英祥知道。

    “那个香港商人表示,对航仪厂的情况非常满意,决定正式展开跟厂子的合资洽谈……”

    周英祥手一抖。

    这个厂,是他亲自参与,一手一脚建立壮大起来的,厂子成长的每一步,都浸透了他的汗水,甚至还有鲜血。

    可是,这个厂就要卖给外人了!

    他接受不了!

    他感到极度的痛苦,一种悲愤莫名的情绪,在胸腔积聚,让他喘不过气来。

    “港商说了,他们要占绝对股份,企业的管理要由他们说了算……”中年人再次传来消息。

    “不可能!这是国家的企业!”周英祥怒吼道,他手指死死地攥着纱团,金黄的机油从棉纱中像水一样被挤出来,流到地上,在他脚下聚成一滩。

    “马书记拒绝了港商的要求,明确表示管理必须依靠现有的干部……”

    “马书记表示,港商所占的股份,不能超过一半……”

    “港商表示,企业现干部层,可以部分留用,但是需由他们考核通过以后,再分配到合适的岗位……”

    “马书记坚决不同意,表示要么全部留下,要么就反对这次合作……”

    中年人来来回回,将会谈的过程,一五一十,转述给他师傅。

    通过传出来的消息,所有人都明白,谈判已经陷入僵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