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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五四在外面当兵,在哪里当兵不晓得,按方五四和方德麟的说法,这是军事秘密。蒲塘里每年都有人出去当兵,确实都不让人晓得在什么地方当兵。当兵的人到了县人武部换上了军装,便跟着带兵的走了。这一走,谁也不晓得走到了哪里。一年一个兵种,每年的兵种都不一样。这么多年,也只有焦为根的弟弟焦为祥当的兵蒲塘里人都晓得,是在滨海当兵,养猪的。蒲塘里人晓得后,都觉得好玩,这养猪的事也要当兵的人去做?焦为祥一下子就被人瞧不起了,直到他退伍回家,带回来一个滨海的丫头子做婆娘,蒲塘里人才觉得焦为祥这兵当得还算值。焦为祥如果不当兵,也肯定是打光棍的命。
除了焦为祥不谈,在蒲塘里人看来,当兵是一件荣耀得上了天的事,所以,当兵的人家来的时候,只要不是退伍,而是探亲,就是一件非常威风也非常风光的事。退伍是没得窍的事,没得窍就是没意思,回来就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好的也就是大队安排个事情。有什么意思?就像那个陈乾根,当了个兵回来,大队实在没得法子安排他了,就让他去站商店,接麻根其的班。可陈乾根竟然开心得不得了。这站商店是好事,一年也会捞上不少的钱哩。这不就是营业员吗?当时,大队副支书金学明经常到学校里熊那些先生,要上进,你进步了,我提拔你去站商店。陈乾根这么一说,蒲塘里人都有点看不起了,年轻人,眼睛里就只晓得有个钱?还要不要前途了?你怎么就把个方德泓的话当个圣旨了?那个人讲的话,没得水平的,字识不到几个,白大肚子。探亲不一样,探完亲,人还要走,到部队去。这一走,接下来说不定就要当大官。所以,探亲的人从部队一回来,全蒲塘里的人都恨不得都去看一看这当兵的人。蒲塘里人就是这样的会人来疯,当兵的家来探亲,什么人家里来了个亲戚,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事情放到蒲塘里就不一样了。全蒲塘里的人都恨不得全涌到人家家里看。家里有当兵的那家人,也就是军属了,还偏偏喜欢这样,家里热闹得像赶集赶庙会,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堂屋里挤满了人,可是,人还是要往这里挤。
当兵的人一般来回来三样东西,香烟,糖,还有普通话。蒲塘里人舌头直,基本上没有卷舌音,也没有舌尖音,可是当兵的人家来后,说机器就是机器,不再说成“孜刺”,说鸡子就是鸡子,绝对不会喊成“孜子”,喊站商店的麻子根其,也绝不会叫成“麻根词”。你读了高中家来,是不能纠正蒲塘里人的读音错误的,你如果有这个胆子,蒲塘里人就会说你读了几天书,就变成了洋学生,忘本了,连蒲塘里的话都听不惯了。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第一,你只不过读了几天书;第二,你是洋不洋土不土,也不过就是个半吊子。你个半吊子还嫌家里的人讲话不中听,偏要你那洋腔洋调才中听?你洋腔洋调,到外国去嘛!真是,中国都没得你蹲的地方了。也不过到三里外的唐刘庄读了几天书。臭拽个什么?拽,在这里要读成第三声,就是很棒的意思。这一来,没有哪个高中生再敢说什么了,他们当然也就更不敢把那个半瓶子醋的普通话说出来。可是对当兵的,蒲塘里人特别宽容,而且会同意小孩子在那些天学几句普通话。虽然那个普通话,高中生们一听就晓得,部队腔,不上调不靠谱。可是,明明晓得,还就不能说它半个不字。
方述平那些天普通话说得满天飞,大哥从部队回来了,他心里比任何人都高兴。以前,他只能到别的人家家里看人家当兵的家来探亲,都馋气滴滴的了。有一次,袁桑田家的袁存武家来探亲,方述平从人缝里挤进去,仰起脖子对存武说,存武,我都有点记不得你的样子了,你让我好好看看。把个袁存武欢喜得了不得,抱起方述平直亲。哟,这不是我们五四家的述平吗?你这个小东西,你哥哥也在部队上,你也这么新鲜啊!新鲜又是蒲塘里话,就是感到新奇喜欢亲近的意思。蒲塘里人关于人际学方面有一句非常有用的格言,说的是这人与人相处,既不能新鲜,又不能烦恼。这用不着解释,不说它了。方述平一听袁存武这么说,脸上就挂了下来,说,大哥说他是军事秘密,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家来?他家来了,也不会带我玩的。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细鬼儿!袁存武哈哈一笑,从家神柜上拿一把糖塞到方述平手里,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把玩具手枪,往方述平怀里一塞,让他出去玩,述平听话,先到外面玩,存武这边忙完了就跟你玩。方述平一听欢喜得什么似的,糖塞进兜里,枪拔出来,高高举起,嘴里喊道:冲啊——欣喜若狂地出去了。
糖果是打发小孩子的,香烟打发大人。先打发完小孩子,再一根根地敬来看望的乡亲或者邻居。平常关系远的,就只图个根把香烟,得着香烟了,就会笑嘻嘻地离开。那烟好,带黄黄的海绵嘴子的,拿到手上,都老扎扎地像吃了多少年海绵嘴子似的,无师自通地将黄嘴子放在嘴里,没有一个会弄错的。留下来喝茶的,都是平常来往得比较多的,自然要坐下来,喝茶,抽烟,剥瓜子,谈家常。很有身份了。
方五四回来当然也免不了又遇上这番情景。只不过这一年死了个周建华,大家心里都提不起多大的劲,来一阵子,看看,再说一会儿话,天南海北,不着边际,便也散了。而且,周家的人也没有来。五四晓得那边的情况,不是他们不来,实在是没有这份心情。因此,这次五四回来,竟然没有在庄上闹出多大的动静,也就个把小时,家里又像过去一样冷冷清清了。只有方述平的普通话,歪腔歪调地到处飞,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
方五四在人散后才意识到支书没有来看过,便问方德麟,爸爸,金支书怎么没有来?
方德麟叹一口气,唉,这时候,他哪有这个新鲜劲儿!草兰子差不多要疯了,死掉的建华是他的女婿!
方五四做梦也没有想到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遇上了这样的事。他晓得建华去世的事,父亲和庄上几个与他保持通信关系的朋友都告诉了他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草兰子与建华定亲的事,虽然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与最英俊的小伙儿周建华成亲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不能想象的是后面有了这许多事,一场还没有圆房的婚姻就把建华给送掉了?五四心疼,周建华是他的干弟弟,草兰子呢?唉,草兰子,个最漂亮的丫头子,在五四心里也来来回回过千遍万遍了。谁不巴望着这样的丫头子做婆娘呢?不过,五四在当兵前,哪里敢想呢?家里有个儿荒年等着,想要找这样的丫头子做老婆,真是头钻在被窝里想屁吃吧!
五四回来的第二天,先去周家。周校长许先生其实是他方五四的干爸干妈,他当然得先去看他们。再说,就算是探老,也得先去看一看干爸与干妈。
周家留中饭时,五四也没有太客气,大大方方地留下来陪干爸与干妈吃饭,一边聊点外面的事,一边想办法让干爸干妈别再伤心,免得伤了身子。
可是不行,周校长和许先生都没有听的意思。这小伙儿没了,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儿来,又怎么会听得进五四讲的呢?小伙儿,养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小伙儿,亲生儿子啊,突然就没有了,这做父母的心疼到哪种工程,刀不斫在自己身上,哪里晓得疼?工程,蒲塘里人的意思就是程度。五四情知这一层,也便吃完饭,没有再多留,将从部队带回来的礼物二斤茶叶和一条香烟悄悄放在家神柜上,便走了。走的时候,五四没有忘记给干爸与干妈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接着,方五四便去支书家。
金家、周家、方家,在蒲塘里是出了名的好,三家连成一气。周建华的事出了后,金家与周家的走动少了,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回避不了了,才硬着头皮见上一见,但招呼也很少打,吃了?嗯!就这样子。像是有了天大的怨仇,但细想想,却是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因为不尴不尬。但方家与这两家却没有停止过,一直走动,有点事,也都一直喊着帮衬。方五四去年春上出去当兵,金学民出了不少的力,虽然方德麟是个民兵营长,但是卢素素的历史问题在政审的时候,查得特别严。要不是金学民,这一关还真难过。虽然说穿了,真正查起来,卢素素的问题也不会很大,不就是卢素素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做过上海花旗银行的行长吗?可那是卢素素的父亲,不是卢素素。周总理都讲,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更何况,卢素素和她的母亲是被她的反动父亲遗弃的,早就断了来往了。抗战结束的时候,便分得清清的,后来,那老东西跑到了美帝国主义那里去,是有一个美国娘们带着的,这也说明,卢素素的父亲与母亲早没有了夫妻关系了。当然,话是这说法,终究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蒲塘里人真的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这么复杂,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里金学民早已得到消息,说五四要来看他,早就等在家中。五四一进门,啪,一个立正,然后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方五四到!
金学民看着方五四这英武神气,心里突然一阵疼,一下子就想到了比五四还更要神气的建华。那是金家的好女婿啊!真是百里挑一啊!金学民这样一想,心里就怎么也来不了神,可是五四上门,又得装出高兴的样子,于是,摆摆手,算是还礼。方五四放下敬礼的手,随后走上前,双手伸出来,接住支?书握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手。坐下来,那边马红英便把茶端了上来,随后,金学民冲着草兰子的房间喊道:草兰子,出来,见见你五四哥哥!
草兰子在房间里悉悉索索地磨了半天,才出来见客。
方五四是草兰子在建华去后第一个出来见的外人。草兰子出来后,冲五四微微一笑,算是跟五四招呼。随后便不再讲话了,倚着柱子,动也不动一下。手拢在前面的衣服下摆处,头低着。
五四看向草兰子。这一看,五四呆了:草兰子跟他想象中的出入太大了。草兰子都蔫了一般的了,神气憔悴得令人心疼。那种蔫了的样子,霜打了一样,大风吹了一样,残花败柳。是的,就像残花败柳。五四晓得这个词不是个好词,但他想到的就是这个词。而且瘦了,不再像过去的草兰子那么丰满,身了有点飘了,风吹得动。头发不再像过去那样齐整,乱,都乱得像茅草窠了。脸上有泪痕,也有长时间躺在床上压出来的褶痕。那一身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襟前发亮,不晓得的人只当是粥汤菜汤什么的洒在上面干了后结的巴子,晓得的人晓得那是草兰子在建华去了后哭的眼泪痕迹。
一个女孩子,怎么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好在草兰子那份气质还在,那份漂亮还在,不然的话,草兰子真的没有个人样儿了。
马红英连忙挪过一张凳子,让草兰子坐下陪五四哥哥说说话,一边对五四说,他大哥,别笑话我们家草兰子,建华这一走,她伤心得什么似的。偏偏蒲塘里人嘴不饶人,都在骂草兰子。
金学民有点烦,别婆婆妈妈的,跟五四讲这些干什么?
其实金学民心里也烦,女儿出来时,微微一笑,他看到了,心里还一高兴,女儿到底还会笑;可是,马红英一番话,草兰子的眼睛里又潮了,嘴角也开始瓢了。蒲塘里人将人要哭泣之前嘴角抽动说成瓢。嘴一瓢,那就是差不多哭了,但其实比哭还难看,比哭还伤心。金学民便烦了,好端端的,你个马红英又要惹女儿伤什么心呢?
五四连忙把话叉开,金叔叔,你抽烟!说着,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枝飞马。蒲塘里的人如果从外面家来,都喜欢带回飞马。庄上有身份的人,也都喜欢抽飞马。再不就是抽大前门。一般人便都抽丰收啦、江淮啦,好一点也就是抽玫瑰牌香烟。
金学民其实一点不比女儿更中看。才一年多不见,五四便发现金支书老了许多。好像是一下子老下来的,白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疯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