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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豫说会等陆丹青哪天有空了进宫去看他,但事实上,皇帝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他时常来府上,借着聊天的时候与陆丹青亲近,语意之间的亲昵与关切程度已然超出了一对普通朋友间该有的范围。然而――比起下面发生的事,那之前的便算不得什么了。
一个阳光正好的清晨,陆丹青正和温庭云坐在厅里喝茶,冷不丁的就有下人通报说皇上来了。
陆丹青一口茶差点没呛进肺里。
皇帝进臣子家里显然不需要得到允许,小厮通报完后就见门框边一片明黄衣角晃了晃,而后一身龙袍的温庭豫便信步走了进来。
陆丹青回避不成,只得被温庭云拉着上前行礼。
“免了。”
温庭豫面露笑容,径直略过温庭云而扶住陆丹青的手臂。龙袍上坚硬的五爪金龙绣纹蹭过他的手背,这样莫名的亲昵姿态使得陆丹青几乎都能感觉到身边人周身近趋凝固的空气,他有些不自在地挣开温庭豫的手,往温庭云身边挨了挨。
陆丹青知道今天其实是没有早朝的,而睿王府在宫外,皇帝出个宫还穿正儿八经地穿着龙袍只会有两个原因――除了脑子有病以外,就是想给温庭云一个下马威,借着这身明晃晃的袍子提醒他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
温庭豫轻笑一声,似是不在意地收回手,然而眼底却是阴沉了几分。
温庭云微微上前一步挡住陆丹青,笑着问道:“皇兄今日怎的有功夫来府上看望臣弟了?”
“听说丹青病体未愈,便领了几个御医来给他看看。”
陆丹青不吭声,温庭云依然保持着笑容――尽管他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认识的陆丹青又是什么时候和他熟稔到了这样的程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脸上继续扯开微笑。
“这样,臣弟倒是不知皇兄是何时认识的丹青?”他拉过陆丹青的手握在手里,语带歉意道,“丹青来府上已有小几个月,时间虽不短,但他和臣弟亲近随意惯了,向来不拘于礼节。若是平日里对皇兄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望陛下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温庭云的话看似谦卑,却是句句都在示威,温庭豫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目光落到紧挨着温庭云的陆丹青身上,“我先前送你的玉坠怎么没戴着?”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是‘送’而不是‘赏’,简简单单几个字已经蕴含了太多的信息量。
陆丹青有些拘谨地笑笑:“对不起,那个……我不小心把玉坠弄丢了。而且,我也已经有一个了。”他拽了下腰间系着的玉佩,这是前不久温庭云给的,和他自己戴着的是一对儿。这对祖传的玉佩本应是要给睿王妃的东西,却被温庭云送给了他。
陆丹青拙劣的借口引得温庭豫笑出声来,丢了?有温庭云在,那玉佩陆丹青怕是自打收到后就收在盒子里一次没拿出来过,到哪儿去丢?
皇帝的视线扫过陆丹青有些心虚慌乱到处乱飘的眼神,他知道陆丹青这是在避嫌,因为近段时间自己确实表现得露骨了些。温庭豫一直自诩自己耐性足够好,等得起,直到他遇见了陆丹青。其实小孩儿并不蠢,他看得明也拎得清,很多事只是不愿去计较,但心里比谁都清楚,也知道应该怎么去处理。
当初对温庭云是这样,如今对他也是这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之前陆丹青为了温庭云而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却是为了温庭云而什么都和他计较。
温庭豫淡淡道:“无碍,宫里还有原石,改天朕再重新雕刻一个给你送来。”
陆丹青一怔,像是没注意到皇帝已经隐隐有些生气了,急急出声道:“可是我――”
温庭云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下,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既是如此,那么臣弟便代丹青谢过陛下了。”
温庭豫皮笑肉不笑地扯开一个弧度,转身让人把门外候着的御医领进来。
一二三四五,五个御医在陆丹青面前一字排开。
陆怪物:“……”
看个病而已,叫这么多人来是做什么?
太医们先后为他诊脉,一个诊断完就走到外面写下诊断结果并开出药方,等到五个太医都各自写完后再聚在一起商讨病情,然后给出一个最终版药方用以诊治。
这样的阵势,怕是皇帝自己都未必享用过。
偌大的房间里没人说话,陆丹青低着头沉默,温庭云拉着他的另一只手跟着沉默,温庭豫看着两人交握着的手也不发一言。冷凝怪异的气氛惊得几位御医连讨论都是轻声细语的,大概一炷香时间后,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说出了最后的诊断结果。
其实陆丹青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白胡子老头净挑好听的话说,开出的方子也是以温养调理为主,温庭豫的眉头这才略略松开了一些:“以后你就留在这儿了,需要什么药材尽管从府库里拿,明白么?”
“是,老臣明白。”
陆丹青惊疑不定地瞪圆了眼:“等等,可我――”
温庭豫看向他,眉眼柔和了些许,“你身子弱,不留个人在这儿看着我不放心。”
“我的病已经好了,”陆丹青小声说,“而且,王府上有大夫……”
他这句话一出,房间里瞬间又恢复到了悄无声息的状态,除了他们三个以外的所有御医奴才皆是低头盯着自己脚尖――这陆公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皇上的命令岂是能容他讨价还价的?温庭豫要给的,不论是好是坏统统都只有接受的份儿,哪怕是诛九族的死令也得跪下来乖乖谢恩,可现在……
陆丹青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神色茫然地看了眼周围的人,却见温庭豫一笑,说:“朕知道。”
陆丹青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因为对方话里已经从‘我’变成了‘朕’。
安静了一会儿,温庭云淡淡一笑,上前说道:“臣弟送皇兄出去吧。”
“……”
目睹了王爷给皇帝下逐客令的王府下人不由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温庭豫说:“不用了,其他人留在这儿,丹青随朕出来。”
温庭云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陆丹青硬着头皮把皇帝送到门口,然而那人却并不离开,反而转身看他:“我今天这样,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陆丹青呆呆地微微仰头看他,随后勉强一笑,故作轻快地说道:“怎么会呢,朋友上门来拜访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你说是吧?”
温庭豫不是没听出对方刻意强调的‘朋友’二字,但他依旧只是望着陆丹青笑着,却没有说话。
在他的注视下,陆丹青本就是勉为其难的笑更加挂不住了,嘴角扯起的僵硬弧度滑稽地定格在脸上。
见温庭豫不理,他有些心慌地追问:“喂、温庭豫……你说是――”
话还没说完,温庭豫忽地伸手,想去碰他的唇角。
陆丹青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却险些绊到门槛摔倒,温庭豫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拉了过来,过大的力道使得身形高挑而纤瘦的少年一头撞进他怀里。
黄袍上的五爪金龙很硬,陆丹青捂着撞得通红的鼻尖手忙脚乱地退开,神色紧张慌乱,一边不忘回头看一眼后面有没有人在,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怕被别人看了去。
显然,这个别人是温庭云。
温庭豫眸色一沉。
“你就这么怕和我有接触?”
陆丹青也有些尴尬,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伤人了些,讷讷道:“我、不是……我没有……”
温庭豫说:“你说等有空了进宫看我,这期间,我来了王府4次,问过你3次,还是没有等到。所以现在不想再等了。”
陆丹青说:“我……其实我一直有计划着要和则榕进宫看你的,只是、只是还没和他说……”
“则榕?”温庭豫轻笑,“你叫得倒是亲密。”
陆丹青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紧接着就听皇帝说道,“我的字是柏(bo二声)言,你以后就这么叫我,人前人后都可以。”
陆丹青呆了一下,这未免太过亲密了些,他迟疑着说:“这,不妥吧。则榕叫你皇兄,依着规矩,我也是该叫你一声皇兄才是。”
温庭豫只觉得心口一闷,他没想到陆丹青竟是这么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当即便冷笑一声:“怎么,这时候倒是知道规矩了?”
他语气不善,陆丹青低头不语,苍白的脸色看得温庭豫心尖一颤。他缓了缓心神,想是自己语气过重了,刚要软和了语气说些什么,却见陆丹青一撩衣袍,径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温庭豫呼吸一窒,忙在他膝盖触底之前伸手去拉,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丹青低着头不看他:“对不起,我……草民粗鄙,不太懂宫里规矩,还望陛下恕罪。”
温庭豫抿唇,他拉住陆丹青的手:“丹青,我没有怪你。而且之前你不是答应我了,不会把我当皇帝的么?”
陆丹青扭过头,“那时候我是说不把你当皇帝,而是当朋友的。”他看向温庭豫,反问一句,“不是么?”
温庭豫被气笑了,自从出来后两人就在关系这层上绕来绕去,不是朋友就是皇兄,陆丹青这是非让他许个诺不可。
他心中又是叹又是怒,到底不敢再逼他,苦笑道:“好,朋友就朋友吧。”
陆丹青目的达成,这才略微有了些笑意。他的人设虽然走的是纯良路线,但皇帝都对他表现得如此重视和特别了,如果还看不出对方的心思那才是真正的装x和做作,反而引人鄙夷。再说了,毕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虽未破身,平日里免不得有专人教导规矩,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温庭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好了,你回去吧,外面风大。”
陆丹青应了一声,转头往府里走。
温庭豫在他背后说:“新的玉佩,我过几天让人送来,希望你能戴上。”
白色的背影顿了顿,而后步伐混乱地加速往府里走去。
温庭豫轻笑,他抬头看了眼顶上的睿王府牌匾,眼中的冷色一闪而过。
回到府里,温庭云已经遣了下人到院外候着,一个人坐在正厅等他。
陆丹青走进去,原本还神色平静的温庭云登时便起了波澜,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拉过陆丹青抱进怀里。
“则榕……”
陆丹青小声叫他,却被抱得更紧了,像是被当做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抱够了,温庭云拉着陆丹青坐下,却还是牵着他的手不放。
“我以为,你会和他走了。”
半晌,温庭云沙哑着声音开口。
陆丹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温庭云急急开口道:“阿青,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他张了张口,他只是……不信他自己。
自那次陆丹青发烧和他说了自己心里所想后,即便是病好了,然而两人处在一块儿时却也鲜少见到少年明亮而朝气的笑。温庭云不知怎么办才好,但也明白这事儿急不得,只能小心地照料着,把人护在身边,在日渐沉默的心上人面前剖开了血肉捧出一颗真心给他看,让他知道他是真的爱他。
所以温庭云才给了陆丹青那枚母亲去世前交予他的,象征着睿王府当家主母地位的玉佩,他并非将他与女子等同,他只是想让陆丹青知道,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不管是在睿王府还是他心里,永远都只有陆丹青一人。
而在那之后,陆丹青的情绪确实有了些好转,温庭云受宠若惊,他此前就已经把伺候过自己的房里丫鬟都给遣散了,唯独留下了和陆丹青的好朋友阮韶棠,想着俩人儿有个伴解解闷也是不错的。
可后来发生了这么一连串事情,温庭云怕阮韶棠那张和王衡相似的面容让陆丹青看着碍眼,正和管家商量着把阮韶棠也送出府去,却不巧被陆丹青发现,赶忙把人拦了下来。他说不放心阮韶棠一个人在府外,于是温庭云只好接着把人放在府里养着,看着关系好得不正常的俩少年天天腻歪着谈天说地,温庭云却只能充当无声背景板,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心上人对别人展颜欢笑。
这四五天下来,温庭云周身的怨气都快实质化了,然而就在他想再接再厉地变着法子的想要再讨陆丹青欢心时,却碰上了皇帝这么桩事儿。
他那亲爱的皇兄望着陆丹青时的眼神,温庭云是再熟悉不过,盖因他平日也是如此,因而才更觉触目惊心。
“我……不会和他走的。”陆丹青说,“我只喜欢则榕,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温庭云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陆丹青已经很久没和他这样直白地说喜欢了。
“我以为你还在和我置气呢。”温庭云低声说,他抬手摸了摸陆丹青的脸,“虽然病好了,身子却还是这样消瘦。”他以为陆丹青仍是心存芥蒂,不肯好好吃饭休息。
陆丹青笑笑:“我没有在生气,只是因为病刚好所以还没什么胃口罢了,吃什么都没味道所以才不想吃,过段时间就好了。”
温庭云嗯了一声,凑过去吻他的唇,虽是一触即分,然而脸上却忍不住漫上笑容。
心结解开,温庭云转而说起正事儿来:“你和皇兄……是怎么认识的?”
陆丹青便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末了,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皇帝……他有时来府上看我,我也只当是朋友,没想太多。前些天他又过来,那时候我才知道他身份。他让我进宫去看他,我不想去,推说改日……后来他又问过几次,都被我敷衍过去了。结果、结果,他今天就来了。”他越说声音越低,有些局促不安地掰扯着温庭云修长的手指,“我不知道他会……他……则榕,我是不是惹事了?”
温庭云心中暗叹,这事儿虽棘手,却也怪不得陆丹青。再说,就算温庭豫是皇帝,但他这个王爷也不是摆着好看的,从前他不欲多过计较,知道皇帝对他忌惮疑心,处处限他,也只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因为他对此并不在意,对这江山社稷也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所以也懒得去多做争辩。
可陆丹青不一样。
他什么都能退,什么都能让,除了陆丹青。
唯有陆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