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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氏当家数十载,那也是风风雨雨的闯荡过来,什么事没经受过,哪怕受了方才的惊吓,也很快缓和了神色,整好妆容,亲自去安抚贺太太。几句软语下来,贺太太心神方定,可也到底是丧女,痛心自是难免,几次掩面哭泣。
下人们总算把霍婷婷找到,霍婷婷听说贺琦君淹死了,吓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威胁了贺琦君几句,要她跟表哥把话说清楚。就算她话语过重,也不至于会让贺琦君想不开,跳水了吧?
她一路走到临芳斋,还浑浑噩噩的没个清醒,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景沫正等着她,见霍婷婷魂不守舍的走过来,把她拉到一旁无人处:“表妹,你老实跟我说,贺小姐落水,是不是跟你有关?”
见她眼圈微红,景沫又扯了扯她,把她扯醒,看到霍婷婷泪眼迷离的望着她道:“表姐,贺小姐真的……”
景沫看她情绪激动,须臾才点头。
“是我害死了她!”霍婷婷听到证实,掩面痛哭:“表姐,表姐,你救救我,我没有想害死她啊……”
景沫一把堵上她的嘴巴,小声地道:“小点声音,母亲正在安慰贺太太,你先缓缓气。来的路上,丫鬟们不是把话都告诉你,你照着说,母亲不会让你有事。”
霍婷婷抽泣几声,待理清了思绪,才往屋子里头去。
进得厢房,霍婷婷看到贺太太怏怏的躺在那里,想到贺琦君的死多少与自己相干,眼圈一红,跪倒在贺太太身旁道:“贺太太……”
傅正礼知道霍氏有了打算,自己就亲自去招待受惊的客人,一个个安抚好。府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这般来来回回他亦是有些疲劳,整个人疲惫的躺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长叹不已。
听到有脚步声慢慢走过来,他眼也未抬的道:“下去吧,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闻到一股熟悉的糕点香味,他烁目一睁,恍惚中看到那张明眸善睐的笑脸:“如眉……”
“父亲。”景秀轻轻唤着他,手中正托着海棠式雕漆托盘,笑道:“您劳碌了一下午,女儿做了糕点来,您尝尝。”
傅正礼身子一僵,定睛看清楚,才知是景秀,坐稳了身子道:“你也懂事。”
他挽好了袖子,正要去拿盘子里的糕点,看到那雕刻的形状,微微一愣,手指挛缩,半天才问:“这是……”
“十全十美。”景秀含着柔和地笑:“我儿时的时候,巧娘跟我说起父亲和我娘的故事,父亲曾为我娘做过十首诗,分别以不同的花色形态所喻,赞美娘的风姿百态,集册名为《芳谱》。后来娘日夜目睹芳谱,心有相思,为父亲做了道甜品,将十块糕点雕刻成不同的花盛放之态,虞美人、凌波仙、玲珑雪……这道糕点取名为花开富贵,父亲却觉得不妥,花开未必富贵,更名为十全十美……”
傅正礼听着景秀柔和的声音,渐渐想起那段往事来,眼中泛起一层雾霭。
那年高中状元,殿试上所作《平倭十二策》也让他名声躁动,却被冤枉成叛国,又陷文字狱,他以为这一生就完了,想他寒窗苦学十几载,只为着一朝高中,造福百姓,不曾想还反陷囹圄……得孝廉公搭救,回到滁州后,任官县令,却每日借酒消愁,流连烟花之地,结识到才情颇高的如眉,让他情不自已……
“生来娇小困风尘,未解欢娱但解颦。记否采春江上住,懊依能唱是前身……”
景秀听到他低吟,手指划过茶盘上精致的花纹,慢慢从盘子里十块糕点中挑了块雕刻虞美人花形的糕点,递到傅正礼面前,巧笑道:“我没有娘的手艺,念着一片心意,父亲但请尝尝。您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女儿们的依靠,女儿总是希望您十全十美,不管何时都是。”
傅正礼听了感动,这样的话,如眉曾也说过,在他失意惆怅时,她总会做这道十全十美,开导舒解……闻到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如眉一直都在他身边,他噙着笑恍惚的从景秀手中接过,慢咬一口,这味道竟还和当初做的一样……
人说爱情有两种,一种缠绵入骨,一种痛不欲生。
曾经的缠绵入骨,衍生如今的痛不欲生。
傅正礼已觉得心酸,那些缠绵入骨的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滑过,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他一把握住了景秀的手,深情唤道:“如眉……”
邓睿正四处寻找景秀的身影,刚走到临芳斋门口,就看到傅正礼紧抓着景秀的手,他大惊失色,跑进屋道:“大舅伯!”一把从傅正礼手中扯过景秀的手,紧张的护着她。
傅正礼回神中,看到景秀煞白的脸,他才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忙站起身,想要说什么,却听到里间贺太太嘶力竭地声音骂道:“是你,是你欺负我女儿琦君,还把她逼到湖里,她是被人害死的,不是失足落水,你还我的女儿来……”
这话尖锐高昂,傅正礼蹙起眉头,愧疚的看了眼景秀,转身往里间厢房去。
邓睿牵着景秀的手,赶紧往屋子外面去。避到门前古槐两树下,邓睿想到刚才的那幕,心口猛跳,却看景秀淡漠的望着参天的槐树,他心中像是有什么要迸发出来,一拳头砸在槐树下,气吼道:“刚刚……刚刚大舅伯……”一句话说来磕磕巴巴,他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景秀看他绷紧的拳头砸到槐树树干,拦着道:“你这是做什么?”
邓睿急着道:“六表妹,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都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
景秀看他额间的青筋,几次想张口,又生生把话咽回去。
从回府至今,短短两个月已经发生这么多事,府里藏着那么多秘密,甚至还隐藏着其他她可能猜不到的秘密,她不想去揣测这些。只是昨晚被景月推下水的事还历历在目,不管都有谁参与,只要想到她的性命那般随意被人捏着,就觉得透不来气。
她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卑贱。她和景蝶受委屈,傅正礼维护家族声誉,草草收尾。假如昨日受委屈的是嫡女景沫,会不会跟她们一样,也如这样处理?
可是没有这样的假如,景沫是嫡女,试问景月敢动她吗?
而她是卑微的庶女,所以性命无碍,如果身份命中注定无法改变,那就只有让自己在府里变强,变得没人敢发落她。
经过昨晚的事,至少傅正礼心中对她愧疚,她该要抓住机会,才要巧娘连夜做了十全十美这道糕点。
想不到紧接着又出了贺琦君的事,她更加坚定信念,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去等着,而是要主动出击,不然永远都查不出真相,而她也会被欺压的抬不起头。今日她亲眼看到霍氏把贺琦君逼下水,她知道霍氏的能耐,完全可以将此事掩盖。但贺琦君死的那么冤枉,她不信霍氏心中一丝恐惧胆怯也没有,经过戏台的试验,看出霍氏也是会害怕。如此,她就好像握住了霍氏的把柄……
当前,霍氏和傅正礼已有离心的事态,只要在傅正礼这里下功夫,她就不会再是被动的局面。
这一次,仿佛终于得到老天眷顾,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快要占尽了……
想到这些,她抬起脸,疏离般的笑道:“我听不懂睿表哥在说什么。我看父亲辛苦,端了糕点给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深深陷进来,又何必再把他牵涉进来。
邓睿看她虽是笑意吟吟,但漆黑的眸子却是黯然的,不像以往那样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他收回手,脚步向后一退,道:“六表妹真的不想告诉我?”
景秀看他伤神的模样,明亮的眸子变得如古井般幽暗,微微垂下眼脸。
邓睿看着那张淡定从容的脸,喉咙一紧,几欲落泪,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缕微笑,一个僵硬又带着自嘲的微笑:“六表妹,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和我很像……从我被继母赶出邓府的那一日,我就发誓要回去,要把那女人弄死弄残,还有她的儿子,她怎么折磨我冤枉我,我就要怎么报复到他们身上!来了滁州,我也一直想着回去,所以我费尽心思去讨好大舅伯大舅母,甚至大表妹,别人都以为我喜欢大表妹,我全心全意对她,哪怕她不闻不问,我也照样好好对她,只要娶到她,我就能回到邓府……”
景秀缓缓抬眼,看着他,他眼中竟噙着点点泪光。
“可是直到那一日第一次看到你,你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袄出现在门口,我望着你,你满面娇羞,我却分明看到你眼神中不屈的倔强,我才觉得你和我好像。你那样瘦弱,让我竟想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委屈,不让你跟我一样……”
“从前我一直不懂,怎么是喜欢一个姑娘家,我以为只要对她好,把自己有的喜欢的统统给那个人,就像对大表妹一样。可是却发现远远不够,所以哪怕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也甘之若饴,至少在你有需要的时候,你会想到我,而不是别人……你明明讨厌我,却要戴着我送给你的那支碧玉步摇,你引我去定香榭,碰到陈胜,我才明白你的目的。我就故意把陈胜引到乡下去对付他,被大舅母发现,她对我失望透顶,让我这两年的在她跟前努力白费,我也一力承担……”
“我学问一向不好,哪怕是读再多的书也不好。可我知道我若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我凭什么娶到你,凭什么让你幸福……”
“你想做什么,我佯装糊涂,什么都不问,只要默默的帮你就好,让我觉得自个是个爷们,等你知道的一日,会感动的痛哭流涕。可刚刚我看到的那幕,你知道你是在玩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