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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秀满脸泪痕的看着他,咬着牙不发一词。
傅四爷松开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的伫立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泪痕干涸,看着她气息渐匀,才缓缓温和的道:“人死不能复生。”
景秀看他那般凉薄的气息,听到那句平静至冷漠的话语,眼中一酸,只是在这个人面前,将眼泪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
可是满满的泪花在眼眶打转,终究是无声地落着泪,别过脸看着湖面,一时又想到贺琦君被逼沉入湖水的画面,那种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她娘是被逼的沉塘,而昨夜,她也在水里苦苦挣扎,那一刻的痛楚她是深有体感,只要稍稍一想,便觉得浑身冰冷,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景秀。”听到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醇厚低迷。她缓缓抬起脸,泪眼模糊中,却看他沉静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他的眼里隐约有泪光簌簌,温然闪烁。伴随他眼角那滴欲落将落的眼泪,他暗哑的出声:“如果你看到战场上二十万人死在你面前,你刚才看到的那幕又算得了什么。”声音是萧索的,若孤松独立山巅。
景秀听得清明,心间莫名地颤了颤,睁大了瞳孔,身子向后摇晃一退,被他伸长的手扶稳,握着手腕的那双手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你虽然伤心,但不得不去面对。如果你的心不够狠不够硬,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听着这样温柔宁静的声音,几乎让人想依靠下去。
景秀嘴唇轻轻翕动,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只是发怔的看着他。他眼角的那抹悲悯很快化散无形,泛起了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外头罩着一件酱色缎貂皮袍黑,发披散在肩膀上,眸光柔和似水,漆黑如墨。他的手心贴在景秀的手背上,掌纹的触觉,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忘记刚才看到的一切,冷静下来,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感受那双手的温暖,景秀冰冷的身子渐渐找回了温度,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昏黄而柔和的光线里,正望见他含了一缕笑,沉沉望住自己,便是清明朗月。
沉默间,他含笑着牵着她的手走到芙蓉水榭旁,蹲下身子从怀里拿出一块绣着白玉鹧鸪的青色手帕,打湿水后拧干,站起身来,轻柔的拂去景秀鬓角湿透的碎发,慢慢擦拭她满面的泪痕。
景秀身子紧绷,垂下眼脸,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手帕一点点擦去下颚的泪渍,手帕上夹杂的湖水冰凉的清香传入鼻端,让她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一些。
忽然一阵微风至,风萦绕在周围,带起树枝叶梢浪潮般涌动“沙沙”作响。湖里的涟漪都惴惴不安的随风摇来摆去,如同飘忽而捉摸不定的人心,一种莫名的气息在两个人中间飘散开来……
擦拭间,他微温的骨节会时不时触碰到她脸上,肌肤摩挲着肌肤,景秀情不自禁的张大眼,心跳好似擂鼓,那么急促。
她慌乱的夺过他手上的帕子,捂着自己的肿胀的双眼。
就听到傅四爷短促的一声笑,他又为她插好头上的珠钗,微笑道:“现在若无其事的走回去。”
景秀踯躅片刻,看到他紧抿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去吧!”
她深深吸下一口气,转身往来的路上走去。
她面色苍白,眼光空散,脚步如踩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慢慢地走着。她踩过那条小径上的鹅卵石上,脚下沾满了泥土和花木叶片,只漠然地低头走着,突然看到手中还紧捏着的手帕,怔住回过头去,芙蓉水榭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她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却不知走到了哪里,只是脚步好似停不下来,只有这样走才能冷静下来,脑中才不会多想。
直到听到熟悉的叫唤声,她才鬼使神差的停下来。
“六表妹。”邓睿欣喜的高声唤道:“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你。”
邓睿看到景秀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忙大步走过去,他身边还跟着华素。
华素见总算是帮他找到了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就一直埋怨都是自己才把他表妹弄丢了,看他着急的样子,她只好帮着一起找,现在见着人,她不免嗤笑道:“瞧你一个大男人紧张的,景秀姑娘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能在自己家里丢了?”
邓睿哪还管她笑话什么,跑到景秀身前,却看她红着眼睛,他心里一紧,道:“又是哪个欺负你了……”
景秀看见邓睿,摇头道:“没……”喉咙虽是沙哑,但好歹能张声,她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才能出声道:“被风吹迷了眼。”
邓睿放心下来,却又听她嗓子都变了,皱起眉担心道:“今日有风,你穿得又不多,别乱跑了。”
景秀点点头,因为哭过,笑起来时面上有抽搐的痛,她只是提了提唇角道:“回去吧!”
邓睿应了声,就引着她往回走,华素正站在原地等着,见到景秀平安无事,爽朗笑了笑:“景秀姑娘,还好你无碍,不然我又要欠你表哥一笔账,他可真烦。”
景秀看了眼华素,她笑的天真灿烂,很是感染人。她脸上的笑容也不禁漾开了,笑着对她道:“我没事。”
华素见她眼圈有些红,正要询问是怎么了,目光却注意到景秀手上拿着的那方手帕,她凤目半眯,一把从景秀手中抢了过来,看着那块青色手帕上绣着的白玉鹧鸪,她惊讶道:“这不是皇……”她咬着手指打住话,疑惑的望着景秀,正想问景秀从哪得了这块手帕?
却被邓睿气的一把从她手里抢回来,瞪眼看着她道:“黄什么黄,你抢我六表妹手帕做什么?”
景秀也诧异的看着她。
华素有些不自在的讪讪而笑道:“我是问这上面绣的是不是黄玉鹧鸪?”
邓睿翻开来看,白了华素一眼:“分明是白玉鹧鸪。”
华素却反驳道:“那上面的绣线不是黄色吗?是黄玉鹧鸪。”
邓睿道:“这是白线用久了泛黄,是白玉鹧鸪。你没见过世面吧,哪里听说过有黄玉鹧鸪的?”
华素气道:“你才没见过世面,我说是黄玉就有黄玉。”
景秀听着他们争执,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心中五味陈杂。
她触摸着腰间的香囊,里面装着那十八颗翡翠珠,那是霍氏送给贺琦君的,被贺琦君临死前砸到大哥脚下。亲眼看到霍氏把贺琦君逼到水里,还是在她生辰这日,自己看着这幕就已恐慌如此,这个罪魁祸首却又要带着怎样的面具去面对满座亲朋好友呢?
不知为何,她很想去看看那张虚伪残忍的脸。
回到畅春园的观戏台,她已平淡了心境,入座前看了眼戏台的方向,对面的戏子正不断变换着戏曲花脸,如此迅速,让人捉摸不透。她不由望向正中间的厢房,霍氏端坐在首席,笑容祥和的不时拊掌。
她面上冷冷一笑,对邓睿道:“二叔婆来了吗?我想去拜见她老人家。”
邓睿笑道:“来了来了。”邓睿朝着里面望去,看二叔婆就坐在霍氏旁边第二座,指着那块位置道:“就在那里,走,我带你过去。”
景秀没有往小姐隔开的那间厢房去,而是跟着邓睿朝正堂走去,华素则早被丫鬟引到别处落座。
景秀缓缓走过去,面上也如戏台上变化的花脸般转成宁和的微笑,对二叔婆弯腰一拜,道:“景秀特来给二叔婆请安。”
戏台上锣鼓阵阵,她声音不高,也只有近处的二叔婆能听见。
二叔婆看到景秀在身侧,惊得大喜道:“秀儿,快起来,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看到景秀身旁还站着的邓睿,二叔婆笑意更浓了,拉着景秀的手坐下道:“来来,我好不容易见着你一次,快陪着我一块听戏。”
周围都是亲眷,也没有人在意她坐在这里。
景秀规矩听话的坐好,有丫鬟安插了两张椅子,景秀和邓睿一左一右的坐在二叔婆旁边。
二叔婆看邓睿满脸是笑,再看景秀还特意来拜见自己,猜是邓睿出息了,总算是感动了景秀,这门亲事估计更好办。此时对景秀更不一般,把桌上好吃的好喝的都往景秀面前摆着:“看你小脸冻的白,眼圈也有些红,许是来的时候入了冷风,快喝点热茶暖暖。”
景秀含笑接下,捧着热茶慢慢饮了口。
二叔婆的大动静惊动了正认真看戏的霍氏。
霍氏望向二叔婆这座,看到景秀不坐在旁边厢房,跑到这坐着,她笑意一敛,怒眉看了眼景秀。只碍着在场亲属,不好出言。
景秀捧杯就饮的时候,暗眼瞧了一眼,看霍氏转过脸,她才放下杯盏,拿出帕子点了点嘴角的茶渍。有细微的风吹来,她手中的帕子不禁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
起身时,看戏台安静了,龄官报了下一曲戏名《麻姑献寿》,这也就是霍氏生辰宴的重头戏。
周围掌声起伏后,只听到有“咚咚咚”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众人听的清晰,皆四处望着,有眼尖的人看到地面上滚动弹起的翡翠珠,惊道:“这从哪来的珠子?”
场面有些混乱,霍氏听闻,往地上看去,就看到脚边那几颗翡翠珠,这是……自己初见贺琦君时套在她手腕上的见面礼。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霍氏脸色全白,慌的把脚下的珠子踹开,那珠子顺着搭台往阶梯滚落,一声声清脆的砸响。
突然,对面戏台出现了如鬼魅般的女声:“是你逼死我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是你逼死我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恐怖的声音,在场众人无不惊慌,霍氏倒抽一气,仿佛看到贺琦君慢慢的靠近,她捂着胸口一个气缓不过来,人就直挺的仰倒在倚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