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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十月入晋,至此时移驾大同府,其实已近年关。一路行来,大雪时时飘洒,本就灰蒙蒙的冬日天空越发阴沉。
沈栗等人沿途不断派人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今年降雪似多余往年”。太子叹道:“看来果真有雪灾之兆。大同府刚刚经过大旱,如今又要遭受雪灾,可叹百姓屡遭苦难。”
霍霜安慰道:“好在如今我等已经有所准备,希望能减少一些损失。”
沈栗也道:“安守道等人好容易平息民乱,绝不会允许大同府再出乱子,殿下尽管放心。”
话是这样说,但随着太子仪仗渐渐靠近大同府时,众人的心里仍然渐渐沉了下去。
怎一个惨字了得!
当初见到代县別驾窦喜时,沈栗等人还在感叹他瘦得出奇,如今才知真正的活骷髅是什么样子的。大人还好,幼龄孩童往往体型发育异常。百姓跪拜在路边,望向队伍的眼神空洞麻木,脸上也没有表情。
众人起先是满怀怜悯,不忍目睹,渐渐却脊背发凉,不安起来。
那浩勒感叹:“地狱酆都不过如此!”随后惊觉出言不当,似有嘲讽之意,连忙向太子告罪。
太子摇首道:“非但那大人有此感叹,吾也从未见过如此惨景,实在难以相信这是我盛国治下。”
沈栗脸色尤为难看,才经武问道:“可是头一次见此情景身体不适?沈公子且回车中休息一下?”
沈栗摇头,指着路边孩童严肃道:“将军请看,这些孩子身体发育异常,或头颅大,或鸡胸驼背,或身材矮小,这不是今年大旱一年饥馑就能造成的,这样的孩子必然是长期缺少食物才会长成这样。”
晋王世子皱眉道:“你是说这边的百姓不仅仅是今年一年缺衣少食?”
那浩勒哼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大同府一带卫所众多,若只饿了一年,百姓未必有勇气扯旗造反。这必然是当地官员连年治理不当,致使百姓日益贫困,渐渐积累怨气,到今年逢此大灾,便再也忍不得!”
沈栗看向才经武道:“若是这般,只怕百姓会对朝廷失去信心。”
才经武知他意思:“民乱虽平,怨恨还在。咱家这便增加护卫太子殿下的人手。”
太子郁郁道:“是吾错了,若早知百姓如此艰难,吾不应坚持逞强,执意自己解决问题。该早些想办法向父皇申明三晋情况。请父皇派大军来扫荡大同府,发暴正乱。”
沈栗摇头道:“殿下何出此言?便是陛下知情,也不太可能直接派大军前来。多半是加派人手,如殿下一般处置。”
“为何?”太子奇道。
“殿下,安守道如今手握重兵。”沈栗苦笑道:“整个三晋差不多抱成一团,朝廷若无甚动静,他们大约还想着‘安安生生’地做个贪官污吏,一旦叫他们察觉陛下向三晋陈兵,只怕安守道等人索性想着举兵抗之。大同府外就是北狄,若是他们为了自保而投向北狄,国都景阳都要不安全了。”
霍霜皱眉道:“三晋卫所虽多,但一旦安守道明目张胆兴兵,只怕肯跟随的人也不会太多。再说以一地之兵想要对抗朝廷似乎也不太可能成功,徒增三战乱。”
沈栗深意道:“他们只要自己活的越长越好,哪管其他。这盛国是邵家天下,乱成什么样与他们何关?”
太子怒道:“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民心!不足以为人道!”
那浩勒叹道:“想当年安守道颇得陛下信重,若非他没有赶上大战役,陛下还想为他封侯来着。因此陛下才将三晋总兵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几年不见,他怎生变成这样!”
太子想了想,转而低声问沈栗道:“那个丁同方怎样了?”
沈栗道:“多半不会出岔子。依学生所料,等丁柯继室的消息传来时,他们父子必然会翻脸。”
太子沉思道:“丁柯已不足为惧,至于安守道,到底怎样从他手中夺取兵权呢?”
大同府几乎叫安守道清空了,只留下沈凌带着几个小官吏出迎太子。与大同府衙门凄惨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安守道身后站着着密密麻麻的随从和属下,尤显兵强马壮。
太子笑道:“先前闻听安大人长子武艺出众,于此次平乱时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大人身后这位青年俊杰吧?”
安守道连忙笑道:“这是犬子安寒略,不敢当太子殿下谬赞。”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安寒略上前见礼。
太子微笑点头道:“好,常听安氏提起你,果然一表人才。”
提到安三姑娘,安守道眼睛立刻亮了。站在人群里的丁柯现在看安守道越发不顺眼。自太子入晋,都是老夫忙前忙后出面打理,结果你的女儿到了太子身侧,你的儿子成了青年俊杰,老夫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回头向车队望去,目光好似透过层层阻碍看向沈栗车中的丁同方,也不知这小子能不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嗯,要不然再给雅临塞几张银票,请他美言几句?
沈栗安顿下来,向太子禀报一声,前往五叔沈凌的府第。
沈凌如今也不到三十,只是鬓边已经斑白,完全不见在景阳时侯府五老爷的风范。
见到沈栗,沈凌长叹一声,摆手示意沈栗不必施礼。
沈栗问候:“姨奶奶与五婶一向可好?”
沈凌苦笑道:“母亲她……姨娘为我忧思成疾,如今正病在床上,至于你五婶,唉!”
沈凌表情一言难尽,方想说什么,只听有人道:“奴家听说是景阳那边的七少爷来了,不曾远迎……”随着人声,一个十八九岁的艳丽女子笑盈盈迈步进来。
沈栗惊异地打量这位女子,沈凌怒喝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回去!”
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侧着脸道:“奴家只是听说家里来了亲戚,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不能见了?”
沈栗越发疑惑,这女子竟然还敢与沈凌犟嘴。
沈凌似是颇为愤怒,但又压抑下去,顿了顿,向沈栗介绍道:“这是孙氏,是我的……”
“是平妻!”孙氏笑道:“奴家的姨丈是安总兵安大人,七少爷唤我一声小婶娘便是。”
沈栗见沈凌面色越发难看,皱了皱眉:“原来是孙姨娘,学生的小婶娘姓宫,乃是六叔的妻子。”
“说得好!”沈凌之妻洪氏忽然进来道:“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我沈家就没听说过什么平妻!别把那些乡野庶民的弊俗拿出来丢人。”
孙氏气道:“放肆,若是奴家姨丈知道了……”
沈栗冷笑道:“我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了不起,您要是觉得委屈,不妨立时去寻安总兵告状去。”
孙氏向沈凌跺脚道:“老爷!若不是奴家在姨丈面前求情……”
沈栗又一次截断了她的话:“若不是你求情,此次安总兵清理大同府官吏,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五叔,是吧?”
沈栗冷笑道:“你要是以这个要挟我五叔,还是省省吧。不然,学生与您一起去见安总兵?”
洪氏惊喜道:“怎么?竟是这个贱婢哄骗我们吗?”
沈凌也聚精会神看向沈栗,沈栗问道:“这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洪氏哼道:“是安寒略送来的,说是他的表妹,非要给我们老爷做小妾。”
孙氏道:“是平妻!”
沈凌气道:“当时我不在家,你婶娘不知犯得什么糊涂,便把人收下了。”
洪氏嗫嚅道:“那几天杀人杀的厉害,妾身是想着能与安大人结个亲也是好事。”
沈栗恍然,洪氏是被安守道清理大同府衙门的狠厉吓到了,生怕沈凌也牵连进去,故此人一送来她就做主收下了。这女子如今仗着安守道的势,沈凌又是“戴罪之身”,不得不给她几分脸面,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沈栗奇道:“你说你是安寒略的表妹,是亲表妹吗?你母亲与安夫人是姐妹?”
孙氏连连点头道:“正是!”
沈栗皱眉道:“这事情安大人知道吗?”沈栗早在代县就与安守道对沈凌的事情“达成共识”,按说安守道不必非得在沈凌身边安插什么人。把这么个女子放到沈凌府中,岂不是反倒得罪人?
沈凌与洪氏愣了愣,沈栗盯着孙氏又问了一遍:“这件事安大人知道吗?”
孙氏眨眨眼,仰着脸道:“自然是知道的!不信你们去问我表兄。”
沈栗道:“为什么去问安寒略?婶娘给她收拾一下,等下我直接带她去问安大人。”
孙氏青白着脸道:“你们敢如此冒犯我,等下见了姨丈要你们好看!”
洪氏迟疑道:“栗儿,听你的意思,安大人真的不知情?你有把握吗?”
沈栗板着手指道:“第一,肯定不是这女子在安大人面前为五叔求情。”
沈凌目光闪动,大同府一案浑水颇深,整个衙门里冤枉的、不冤枉的几乎被安守道杀了个遍,多半是为了灭口。自己能侥幸逃脱,若非如孙氏所称是她求情,那必然是沈栗暗中斡旋,他才能如此笃定并非孙氏之功。
“第二,安夫人其实不姓孙,她是养女,没有姐妹。”沈栗盯着孙氏道:“你自称是安寒略的亲表妹,他没告诉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