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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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开始见红,前后在产房里折腾了近六个时辰,直到子夜时分,一道细小柔弱的哭啼声才由产房传出。

    一直守在门外的陶氏握紧了闺女的手,深深舒了一口气。

    姜小娥亦跟着舒了口气。目光穿过月洞门,落在偏厅散着玉黄色烛火的木窗上,看到摇曳烛火下与表哥镇静吃茶的哥哥时,心中便莫名的有些可怜起庄明媛来。

    其中一名稳婆在这时打开了产房的门,迟疑了片刻后,她不甚自然地开口笑道:“太太恭喜了,喜得千金。”

    “我那侄女儿怎样了?”陶氏倒是不在意生男生女,面上浮着几分笑意。

    “头次生产,自是遭了不小的罪,现怕是累坏睡过去了。”她与另一名稳婆皆是姜家从百里外的春柳县请来的,不甚清楚姜家的情况,对庄明媛乃姜家侄女一说,亦未曾怀疑。

    陶氏闻言便要撇下闺女往里去,姜小娥在后头刚跟了一步,她便停步回头道:“你站着莫动。”

    姜小娥转动着杏眸,丹唇微抿:“娘,这是为何?”

    陶氏解释道:“里头血腥重,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去你哥哥那头报喜,待收拾妥了,你再进不迟。”道完这句,陶氏便没再理会她,兀自朝里走去。

    姜小娥在门边顿了一会儿,便跑去给她哥哥报喜去了。

    那初生婴儿的啼声格外细弱,偏厅里的二人想是都没听见,还在窗下若无其事的吃着茶。

    姜小娥掀开竹帘进去,看着自家冷漠的哥哥,稍有一些为庄明媛感到不平:“哥哥,她生了,是个女儿。”

    姜岩目光晦暗,未曾接话。

    与他表现出来的一样,他心中对这个孩子并不重视,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孽种,让她降世已是最大的仁慈。

    见哥哥仍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姜小娥有心无力,蹙着眉,暗自在心间苦恼。

    气氛一时显得尴尬。

    钟远走至她身旁,摸了下她乌浓的长发,道:“既如此,嫃儿便领表哥过去瞧瞧。”

    姜小娥这才抛开烦恼,眉目含笑,抬起头与他娇声说道:“我娘方才道里头血腥重,收拾妥了再放我进去,这会儿应是妥了。”

    钟远眉目间满是温和与宠溺,闻言,复又摸了下她的长发:“那你我便快些过去。”

    二人将走至门边,姜小娥却停下来,犹豫片刻后,到底折回身去拉她的哥哥。

    姜岩面色倏然一沉,刚要训斥,她便摇起他的手臂:“就一眼,就一眼,哥哥去瞧一眼嘛。”

    姜岩甚是恼怒,拂开她作乱的小手,呵斥之言刚要出口,却对上她满是企盼小心的眼……

    她总知道怎样对付自己,姜岩拿她无法。

    三人到时,里头已基本收拾妥当。分里外明暗主次几间,庄明媛卧在最里间,陶氏则抱着刚裹上襁褓不久的孙女儿来到了次间。姜小娥稀罕得不得了,非要伸手去抱她,钟远担心她抱不稳摔了孩子,便一直在旁护着。

    陶氏看着眼前如胶似漆的闺女与女婿,心中是宽慰欢喜的。

    只等她看到冷脸立在一旁的儿子时,慈祥的眉目不觉就也跟着一冷:“岩儿,还不过来看看你侄女儿。”

    两名稳婆也立在一旁,好奇地朝他看去。

    姜岩一语不发,薄情冷漠的眸扫了眼那张稚嫩羸弱的小脸,像是不再多留一刻,转身便走了。

    陶氏拿他无法,又不愿在外人跟前失礼,便为他解释道:“他一向如此,自小就是个冷漠寡言的性子,不太喜爱热闹。”

    两名稳婆自然表示理解。

    姜小娥在旁自也听见,又轻抚了抚怀中的襁褓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侄女儿还给她娘。

    陶氏示意琼珠将孙女儿抱进去后,便对着钟远道:“今日是嫃儿归宁之日,本该欢欢喜喜的度过,谁想竟这般凑巧,她偏就选在了今日落地。”说到此,她便很是过意不去,“怠慢了远哥儿不说,还耽误了你二人回去,实在不该,还请远哥儿莫要怪罪。”

    钟远忙道:“岳母此言过重。小侄女的出世乃是喜上加喜,小婿心中唯有欢喜,怎敢怪罪。”

    钟远必然是知道一些姜岩与庄明媛之间的情况,只他为人一向妥帖知分寸,在正主未明确的放出消息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陶氏自也知晓纸是包不住火的,外人面前她尚可糊弄得住,但在知根知底的亲戚面前怕就不太好糊弄了。更别说眼前之人还是她闺女的丈夫了。便是嫃儿守住了嘴巴没与他说出实话,依他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想来就是猜也猜出了大概。只他为人谦恭厚道,不说罢了。

    本就是丢脸的事,陶氏也不愿多提,便又道:“你看时辰也不早了,回去迟了你爹娘定会忧心,我也就不多留你们了,收拾一下便早些回去罢。”

    “小婿之前已派人送了信回去,父亲母亲是知道这里的情况。”他说着,便看了眼身侧神情渐渐困倦的小人儿,接着又道,“眼下时辰过暗,唯有厚颜打扰岳母一宿了。”

    陶氏私心里自是希望闺女女婿留下来,是考虑到闺女出嫁不过几日,今日又是归宁之日,实在没有不回婆家的道理,她这才有了方才那一问。眼下见女婿这般体贴闺女,她也就不再说甚,同意了他们留下来。

    钟远自是睡的客房,姜小娥则睡在陶氏的房里。只是这一夜她基本都是一人在睡,陶氏因要照顾刚出生的孙女儿,便总要起身,几乎都未怎样合上过眼睛。

    姜小娥稀罕侄女儿不假,但她更心疼自个的娘,因此翌日走时,便再三嘱咐了她娘照顾侄女儿的同时,也莫忘了保重自个,有丫鬟琼珠在,有事儿多多使唤她便是了。

    陶氏便道:“她还没有经验,待她上手了,娘自会让她多做些。”

    姜小娥这才放心,就着表哥的手,依依不舍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在清晨干净潮湿的道路上,道路两旁行人不绝。

    “舍不得?”钟远将她揽进怀里,低头轻啄着她玉嫩的面颊。

    姜小娥偎在他的怀里,脸蛋贴着他厚实的胸膛,水葱似的玉指在上面一圈一圈的打着旋,羽睫轻覆,抿起小嘴儿不肯吱声儿。

    钟远便捉住她软嫩的小手儿,包在手心里仔细揉搓,声音低缓温柔:“若是不舍,过两日再来便是。”

    姜小娥轻咬红唇,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捶了他一粉拳后,小脸上仍是有些不乐。

    钟远不爱见她如此,手上掰正她闷闷不乐的小脸,不由分说地就吻了上去……

    儿媳妇归宁之日就没有回婆家,这可是十家新嫁娘里寻不出一家会办的稀罕事。

    陶姨母本就千万个不满这个儿媳妇,这下可好了,火上浇油,是越发的厌恶起她来。

    姜小娥回到家感受到那份低沉压抑的气氛时,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又闯祸了。

    一面是母亲,一面是妻子,钟远夹在中间十分为难。

    小东西已经怏怏不乐好几日了,二人既是婆媳,又是姨甥,实在不该弄僵关系。眼瞅距归宁那日已过去几日,母亲的怒火应该消退不少,钟远自县学里回家后,便直奔母亲的院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陶姨母心中的怒火确实消去不少,又在长子、闺女、丈夫的几番劝说之下,那点余怒也就渐渐的消失无影。

    不几日,她姐姐陶氏又登门,全程极少提及儿媳妇,一直在与她回忆二人幼时的美好时光。陶姨母听后,倒是也有些怀念过去。因为各自嫁作人妇有了自个的家庭与自个的孩子,又因世间种种可说的与不可说的,而使得姐妹二人日渐疏远隔阂的心,在此刻竟变得亲密不少。连带着她再看儿媳妇时,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不顺眼了。

    见婆婆对自个态度好转了,姜小娥不免在暗地里轻轻舒了口气。

    如今的姨母虽不如自己还只是她外甥女时那般疼爱自己了,但对她的态度总比她刚嫁进来那几日要好上太多。对此,她已经极满足。娘常与她说,姨母人虽市侩,但心地还是不错的。如今她是刚进门儿,姨母还有些无法接受,待她日后有了孩子,时日久了,便是只看在孙儿的面上,姨母那些不满与不快总会烟消云散。更别说自己不光是她的儿媳妇,还是她的亲外甥女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初,陶姨母生辰。

    这是自个嫁进来后婆婆过的第一个生辰,姜小娥不能不重视。

    她早就自娘那处打听得来,姨母自小喜爱芍药,后来在嫁进了钟家认得了牡丹之后,便立马抛弃了芍药,彻彻底底地爱上了牡丹。钟家富得流油,最是不缺钱。姨母刚嫁进来时,钟家的牡丹花还只是用盆养。现下二十年过去了,在姨母的意思之下,遍布到满园子都是牡丹。姹紫嫣红、颜色各异、品种多样,园子里栽种的多是稍普通一些的品种,精贵罕见的则多是养在花房里,有专门的花农精心护养。

    姜小娥送给陶姨母的生辰之礼便是用颜色各异、品种不一的牡丹绣制而成的一幅牡丹寿字图。

    她的绣工颇得陶老娘真传,栩栩如生,真假难辨,这一幅牡丹寿字图别出心裁、独具一格,实在罕见。陶姨母满意至极,捧在手上欣赏了许久,才让丫头仔细挂到了壁上。再看她时,便和颜悦色许多。

    姜小娥亦十分欢喜。待钟远送完宾客回房,她便靠近他怀里撒娇:“表哥,我手疼。”说着,将手伸到他眼下。

    钟远自是知道她为了给母亲准备这一份生辰之礼花费了多大心神,早前一直问她疼不疼时,她便总是扯谎。今日礼物送了出去,她倒是肯老实说疼了。他叹了声气,攒起俊眉,小心替她揉起小手来。

    揉着揉着,他便忍不住低下头香了一口。

    姜小娥微红着小脸推开他的嘴,钟远挑眉笑了下后,又低首贴在她耳边私语。她羞恼的就又是跺脚又是捶他,先还只是微红的小脸,这时候却红通通的似个小灯笼,衬得两只杏眸愈发乌黑澄亮,清润润水盈盈的直勾人心。

    钟远瞧得动情,捧起她的小脸,便覆唇上去。

    这边小夫妻两个卿卿我我、蜜里调油。那边老夫老妻竟也*、一发不可收拾。

    许是见她今日生辰,许久未跨进正院的脚,在今晚却没阻碍地跨了进来。情潮渐退,钟老爷揽着她白皙圆润的肩头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壁上的牡丹寿字图时,便忍不住笑问:“墙壁上挂的这一幅可就是嫃丫头绣的。”

    陶姨母累得连掀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她哼了声:“嗯。”

    钟老爷便又是笑:“倒是一手好绣艺。”

    陶姨母翻了个身,过了良久,才像是说梦话一般咕哝:“得我娘真传,你说好不好。”

    钟老爷看了她一眼后,便熄了床头的灯,亦是歇下。

    翌日起来,陶姨母坐在镜台前梳妆时便反复用手摸自个的脸,神情微异。

    桂菊站在她身后替她打理头发,不时也朝镜面上看去一眼,待一不小心与太太对上眼时,她便笑了下:“太太今日的气色极好。”

    陶姨母扯了扯嘴角,自个亲手戴起耳坠来,问:“我往日的气色就不好?”

    “太太气色一直好,只是今日的气色尤为好。”桂菊也不怵她,继续苦口婆心:“太太与老爷都是二十年的老夫妻了,夫妻之间和和美美多……”

    “好了。”陶姨母不耐再听下去,打断她的话,问,“不是说昨日庄子上的王管事也来了,将他安置在了何处?用罢早膳后传他至前厅,我有话吩咐他。”

    桂菊忙“嗳”了一声,却又道:“庄子上来了人不假,但来的不是王管事,而是一对年轻夫妇。称是王管事家的三子,他父亲近来身子不好,他便代他父亲来的。”

    这些事陶姨母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有人来就好。”

    桂菊点头道“是”。

    巳时过了一点,陶姨母才姗姗来到前厅。

    厅内的一对年轻夫妇已经等候多时,见她来,女子便拉着一旁呆立的男子一齐朝她行礼:“太太。”

    这对年轻夫妇有些不一般,陶姨母先是将目光放在眼前冶艳妩媚、体态丰腴妖娆的女子身上停留许久,才慢慢移到她旁边的那一位人高马大的汉子身上。她先是在心中鄙夷他的粗鄙,却在收回余光准备往首位走去时蓦地一顿,转眸复又对上他的脸时,她心里悚然一惊,好生面熟的一张脸!竟像是在哪处见过一般……

    王原贵死死盯着眼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人,眼眶猩红刺痛,手足都在狠狠颤抖,绷着身子仿佛一座雕塑般僵硬在原地。柳曼连咳嗽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抬起猩红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后,在陶姨母惊恐的叫声之下,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叫道:“娘,我是您的亲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