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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容?”
静善睡眼惺忪地拼命揉了揉眼睛,窗外还能隐约见些月色。她看着敛容一边吩咐着小丫头端盆巾粉皂进来在窗前跪好,一边娴熟地把帘幔拢起用金钩挂住。
“公主,您今儿可是要快些了,孙公公备着马车来的,秀姑娘也在外面候着呢...”
“慢着慢着...”静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瞪着在她面前活蹦乱跳地敛容,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过来服侍了?”
“今儿一早就觉着好多了,这些日子没少让公主费心,我就想着赶紧回来伺候。”敛容笑着馋了静善起来,又回身去拿挑好的里衣,“亏着我今天好些了,皇上天没亮就派人来要接公主出宫去,也没说去哪儿,还不让声张。冯公公也不敢叫旁人,只找了几个平日里在里屋伺候的丫鬟。我要是再不来,当真就要乱了规矩了。”
好在屋里有扇窗户是半开着的。静善挣扎着靠近了些,吸了几口晨曦湿润润的新鲜空气,脑子总算清楚了些。她迷茫地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半抹残月,呢喃道:“这才什么时辰,皇兄是疯魔了吧。”
“您快别说这些了。”敛容不容分说地一把把她拽了回来,一旁小丫鬟七手八脚地伺候她洗漱更衣,“皇上严旨寅时二刻前一定要出宫,这已经晚了许多了...”
正说着,就见杨秀打外面进了屋来,静善正梳着发髻,见她来,正要发问,就听杨秀道:“这边儿紧着说快些快些的,哪还有功夫梳髻,横竖辰时前就送你回来了,到时候再怎么梳不行。这会儿就梳服帖了用丝绦总束下便罢了!”
敛容这边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果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收拾妥当了。一行人静悄悄地避开正院儿,穿过张贵妃的院子,从西边儿的小门出了去。早有一辆双乘马车侯在那里。静善先行上了车去,杨秀和敛容也跟着进了去。车后面跟着八个带刀侍卫,一人一匹骏马。车夫“啪”的一甩鞭子,马车毫无防备地飞奔了起来,朝角门方向奔去。
纷乱得马蹄声踩着恼人的车轮声渐行渐远,福延殿四下里又沉入了拂晓时特有的安然寂静中。可东厢房里的一个人,却再也无法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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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善一路几次想开口问杨秀,可几次都被她有意无意地瞥向敛容的目光挡了回来。她只得掀着车帘看看沿路的景致。也不知是因晨起雾气缭绕的缘故,还是因昨夜细雨沥沥的纠缠,暮春百花开尽后的山林间虽是清新的翠绿色却还是给人细碎的凉意。雨后山间小路上本就湿滑,更别说南地多是崎岖的丘陵陡坡。纵然马夫喊破了嗓子打断了鞭子,这马车还是走走停停。
待月亮全隐了下去,静善一行才总算是到了地方。
敛容先下了去,扶着静善下了马车。
静善四下环顾,不禁暗自咂舌,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一眼望去,所见之草木尽在百尺之外。脚下怪石纵横不生一草且只有七八个人落脚的大小。对面便是另一山的峰顶,墨绿之色罩在朦胧的白雾中更显凄冷诡异。静善站了半晌才看明白这原是一个奇绝的石崖。她犹豫地看了看杨秀,杨秀却朝着崖边儿努努嘴便拉着敛容回身上了马车。
崖边儿上的那几块怪石比别处看起来还要高大,足有半人来高,巧妙地互相层叠着搭在一处,竟像半扇屏风般,静善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忽得只见石堆之后冒出了半个人脸,唬地静善握着胸口哎呦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怎么才来?”
静善定神瞧去,才看清原是赵构。一身褐色的简袖襦素朴洒脱,总挽发丝于顶以木簪固定,也不包巾也不戴冠,全一副隐居闲士的模样。
“什么叫才来!”静善一脸愠怒地踉踉跄跄绕进了怪石堆里面,挨着半卧着的赵构抱膝坐下,“这一大早上催命似地把我叫到这么个鬼地方来,还嫌慢?”
“什么叫鬼地方?”赵构抬手敲了一下静善的额头,又指着四下笑道:“你瞧这个所在,清丽奇绝又是难得的僻静少人,怎么到你那里成了鬼地方了?”
“哼,僻静少人....哪个鬼专挑人多的地方扎,可不是要找阳气少的地儿?”静善小心地抻着脖子向崖底望去,之间峡谷里一条大河奔腾而过,水势湍急,浪花迸溅,全不似南地溪流涓涓的样子,“倒是这条河不错,有北地的气势。”
赵构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让你来果然没错。无妄崖最妙之处,就是崖底这条奔腾的大河。我每次来此,听着深处隆隆的水声,回北地的心便又热了一分。”
“无妄崖?”静善牵过赵构的手,在他手心里画下几笔,道:“可是这几个字?”
见赵构点了点头,静善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易经里有无妄卦,异卦相叠,下震下乾。卦辞是‘ 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攸往。’主遵循正道不妄为。”
“难得你能想得到。当世多无妄之灾。为君者只有中正守时,明常顺常方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我以此二字命名,也是为了能时常警醒自己,不走父皇当日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路。”
静善当即便明白他所指何意。她望着崖底的大河,叹道:“主和派贪图富贵、畏首畏尾,可我知道,最让皇兄烦心的终究还是那群武将。听说宗泽将军临终前尚高呼‘过河’,他生前麾下的各路义军现下更是以收中原迎二圣为己任。近来岳将军连连得胜,环儿不用打听也知道主战的将军们闹成什么样子了。大宋的家底儿到父皇那儿败了五分,到钦宗那儿又败了三分,再加上金兵三番五次的南下抢掠,早已连空架子都难以保住了。现在谈招兵买马与金人血战才真是要把大宋往万劫不复的路上逼啊!”
赵构向后靠去,头枕在后面的巨石上,远眺着对面山峰上渐渐散去的雾气。
“我打心里厌恶那些成天算计着拿大宋江山换金人赏赐的卖国贼,可却也不能倚着将军们的兴致和金贼硬碰硬地打下去。金贼虽是凶残暴虐,可根本吃不下这大好河山,也舍不得离开他们东北的老巢。我若避其锋芒,大宋尚有喘息修整之机会,来日东山再起也便不是难事;可若现在逞匹夫之勇,与其针锋相对,怕是不出一年便灰飞烟灭。我可以不是圣君,但绝不能做亡国之主。”
静善从侧面望着他远眺的目光,心里最深的某个地方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填了起来。那种波动后的踏实,不是区区‘安然’二字可蔽之。
她向后看了看怪石堆后远远停着的车马、侍卫,笑道:“你今日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接到这儿来,就是为着发发牢骚?”
“唉...这样的牢骚可不是想在哪儿发就在哪儿发的,尤其是咱那个大皇姐回来后,政和殿我都呆得不踏实。还是这里好啊!”赵构慵懒地翻了个身,脸正朝着静善,身子却向崖边近了几寸,唬地静善忙作势拉了一把。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地样子,“这无妄崖是我寻了数月才得的宝地,后宫前朝都无人知晓。以前我只是来这儿躲个清静,没想到如今竟要当成密语之处,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静善忆起前日荣德顺嘴道出的密闻,心里一阵不安,道:“皇姐回宫不到一月,却能知晓各宫琐碎之事,想来早已在宫里遍插耳目。只是...她是嫡长公主,位分尊荣.锦衣玉食无一不有,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呢?”
“宗室里对我迟迟不迎二圣早已是议论纷纷,更嫌我母妃出身卑微辱没皇家颜面。只不过一直碍于我是太宗一支唯一的子嗣才不好明着与我抗衡。宗将军还在的时候,北地突然冒出了一个信王,说是从金地逃回来的。真假还未定,朝廷里就有人按捺不住暗中联络他了。好在最后那人不知所踪此事才作罢。如今从天而降一个嫡长公主,虽是女流,可心系前朝又有武将支持,是再好不过的新主子。”
“那..既知如此,皇兄可想出应对之策了?”
“废院儿收拾出来了,我已赐名长德殿,明日就让她搬过去。我这几日已派人暗中查访,各宫眼线何人已查得**不离十了。孙德顺会知道怎么做。至于她身边的陪侍,也已混入我的心腹,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折腾!”
静善闻言暗暗咂舌,还只当他没把这个逃回来的皇姐当回事儿,却不料他早已不动声色地步步筹划。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局中人....
“皇兄?环儿有一事想问,还望皇兄如实相告。”
“你说。”
“福延殿,可有皇兄的耳目?”
赵构似是没料到她竟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他挑了挑眉梢,一双凤眼像是要望进静善的心里。
“你我兄妹同心同德,自然是不必用这些手段。”他的语气莫名的冷了起来,“以后这话不要再问了。”
静善话一出口,便已不知在心里骂了自己多少遍了。近来她总是不住地提醒自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和赵构的关系不断地拉近反倒更易出纰漏,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一个不小心溜了出去。她也许是真的太在意,太在意这个男人对自己到底有几分信任....
赵构默默地注视着静善的侧脸,久久地移不开视线。太阳不知不觉地升了起来,第一束晨光,滤过树林洒在那张本已极美的脸上,照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世界瞬时便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并肩坐于绝壁之上,大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