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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干冷的寒冬中平地炸开,似有似无的回声在空旷的平地上盘桓而寂。
“跪着!我说起你才能起!”
静善瞪着那个叫嚣着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的双手紧紧扣住了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她父亲刚离庵三天,便有人耐不住性子了。右边的脸颊火辣辣的胀着,静善猛吸了一口凉气,却只换来了一阵直捣心头的寒颤。
原也是意料中事。这里的小尼都是自小养在一起的孤女,有尊有卑有规有矩。偏她一来,仗着他父亲的面子,破例被云安师太收了下来。一应用度都格外照拂,甚至还许她一人带发修行。她想到这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是啊,满院子的秃瓢,如何能容得下这三千青丝呢?
“静善?”
一个细细的女声如小蚊子叫一般悠悠荡荡地传了过来。要不是这四下的死静,当真也引不起什么注意。
是静德,也只有她了。
“静音去上早课了,且回不来呢。”静德半跪在她身边,说着就要把她掺起来,“静音就是那个样子,霸道惯了,其实不过是纸老虎,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呢?”
静善此时早已是冻僵了,却还是挣扎着甩开了静德的手。
“静善……这天寒地冻的,再跪下去可要落下毛病了!”
“我不怕。”静善迟缓地把头转向静德,“你回去吧。”
“静善……”
“既然静音姐姐让我跪在这里,我便跪在这里。她不开口,我是不会起来的。”
静德被她突如其来的厉色吓了一愣。这女孩儿虽说才来了七天,可她总觉得自己早就是这女孩儿的知己了。同是半路入庵,同是父母健在,这背后的缘由虽彼此还未细聊,可不过也就是些乱世里的常话,能差到哪里去呢。
她看着静善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比自己多了点儿什么……或者是少了点什么。
静善听着身后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渐渐远了,最终被吞噬在无边的死静里。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她把冻得麻木的手从雪堆里抽了出来,伸出食指,在旁边还完好的雪面上一笔一画的写下了两个字。她满意地看了良久,便双手覆在了上面,用手心残存的温度将它们一寸寸地融化了。
“两个字?”杨秀一直默不做声地一边吃茶一边听静善讲着这些陈年往事,听到这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两个字?”
“静音。”
杨秀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道:“姑娘原来自小便是能耐住心性的人。不过……您真能确定那天在慈溪宫的时候她瞧见您了?”
静善脑子里不知已经把那天的景象过了多少遍了。确定?静音那日被一群宫女太监围着,她又特意站在净荷身后,按理是万无一失的。可偏偏就在静音临走的时候,一个宫女瞧见了她,埋怨了一句‘到底还是惊动了长公主’,引得静音也朝她看去,正和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静善只觉一阵恼怒。
“瞧见?肯定是瞧见了。可认不认得出来就两说了。反正我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姑娘宽心吧。听您刚才讲得那段儿,这位静音师太想来也不太待见您。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尼姑,可您已是大宋的长公主了。她哪里还敢相认呢?”
“恩?”静善忽然想起来刚才给她讲的那段引子,笑道:“谁说她不待见我了?你可知她后来视我为莫逆之交,甚至还给了我她娘给她的遗物?”
“这倒是奇了。”杨秀略赞叹地看了看她,“姑娘的手腕儿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奴婢多嘴问一句,那遗物……”
“早不知道扔哪了……不过是个小玉坠子,一抓一大把的普通样子,也不是什么好玉,谁留着它呢。”
杨秀看着静善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暗暗地笑了笑,也不说破,只继续道:“依奴婢说您不用烦心,烦心也没什么用。如今乾明庵上下都在慈溪宫挤着,太后又必要日日见您。撞上故人是早晚的事。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早些想好说辞,别让太后起疑才是正经。”
“说辞……”静善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她们敢没遮没拦地说出来。纵使说出来了,也不过就是说我长得和一个走丢的小尼姑相像。太后听了不过就是一乐就过去了。又能怎么着呢!”
杨秀看着她赌气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也不打岔,就只瞧着她嗤笑。
静善嗔着瞪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笑的。说什么正经事都吊儿郎当的,简直和你主子一个做派,真真儿是高家的人。”
“姑娘这话差了。”杨秀突然拉下了脸,“我没什么主子,更不是高家的人。”
静善看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觉有些含糊。若是从前她自是对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礼让三分,可自从知道了这个红人竟是受高世荣之托暗助自己,心里那层防范便越来越不敏锐。
这丫头真的太像他了,眼神、笑容、语气……她脑子里又快速闪过了这个念头。静善默默掐住了天马行空的心思。不重要,她是谁、什么身份、和他是什么关系、和高家是什么关系,这都不重要。那个男人敢把这等灭族的事告诉她定是有万全的把握的,自己有何必担心。更何况,眼下可有比这丫头棘手的事……
“秀儿!”
屋里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禁都被这突然的打门声惊了一下。但杨秀还是立刻就听出来是赵构的声音,忙出去开了殿门,把赵构往里屋迎。
“秀姐姐你这大白天连殿门都锁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偷着出宫嫁人了呢!”
“说什么呢,越来越没大没小的。”杨秀压着嗓子一边斥着一面狠推搡了一把,“不好好的在正殿批折子跑我这来干什么。”
“这不是跟着她来的吗。”赵构几步进了里屋,笑指着静善道:“这几日你离了正殿便往偏殿这儿跑,当朕看不见吗?秀姐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引得你都不愿多陪朕一时半刻的。”
静善看着他闯进来还没赶得上见礼,便听得他这通没头没脑的抱怨,索性也不起身了,理直气壮地回道:“还用灌什么迷魂汤吗?皇兄瞧瞧秀姑娘这儿,有花有草、有琴有茶,怎一个雅字了得。再看你那里,除了奏章便是清一色的紫檀木摆设,又冷又硬又不讨喜……”
“这说谁呢,倒是像极了皇上!”杨秀原是去换了三盏新茶,没听到前面儿的,只赶上后面几个词儿,便随便插了句话。
“皇兄听听……”静善笑得更欢了,“还是你秀姐姐公道。”
杨秀听着两人又打趣了几句才明白原是刚刚说岔了。
“公主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你又何苦自己找不自在?”
赵构听了煞有介事的长叹了一声道:“从小就说不过姐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妹妹,竟更厉害了几分。你们女孩子家不安安静静地学些针线,就只知道在嘴皮子上下功夫,以后哪个婆家敢要?”
静善刚想还嘴却猛瞧见一旁杨秀的眼色,方知是有些过了。于是一副被戳到软肋的小女儿家娇羞的样子,嗔道:“说不过就扯这些没边的话,哪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哪里是没边儿的。”赵构笑道:“你也不小了,就算母后舍不得你也留不了你几年。也是时候该打算起来了。咱们大宋一向重文轻武,可如今是乱世,得武将者得天下。妹妹可愿……”
“皇上。”杨秀才明白这也不全是玩笑,忙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虽说长兄如父吧,可这不还有太后吗。哪有就直接问女孩儿家的道理?”
赵构异样地扫了她一眼,反正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便也不理论,只笑道:“秀姐姐,说的是,原是朕莽撞了。”
杨秀忙用话把这茬支开,就像从没人提过一般。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直到孙德顺来报宗大人求见,才算把赵构拉走了。
“这孙公公,一露面便没什么好事。宫里的嫔妃早就烦透他了吧。”
“烦不烦的有什么要紧,皇上看他顺眼就够了。”
“那事……你确定他不再插手了?”
“没了皇上护着,他在宫里能活几日?姑娘放心,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那便好……乾明庵这段不知要怎么收场,若再让甄府掺合进来,当真是乱上加乱。”
两人忽然谁也不说话了,短暂的沉默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他也知道了?”
“奴婢已回过高公子了。”
“让他宽心。”
“他会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次远比第一次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