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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人长得很精神,穿一身利落的短打,手里抱着一个盒子,隔着手掌宽的门缝朝院子里瞧。
苏可躲在门后一侧的阴影里,瞧别人清楚,别人瞧见她就很难。虽然提及了“舟公子”,人肯定是邵令航派来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眼下的当口,一步都不能走错。
见没人应答,小伙子又低声道:“小的是舟公子身边跟马的,能调到舟公子身边去,还仰仗姑娘帮小的说情。舟公子如今打发了小的,让小的留在姑娘身边跑腿。”
跟马?
苏可听着这熟悉的差事,脑子里尽力联想起与之有关的事情。还是她帮着说情的……
“你娘是?”
乍一听见苏可的声音,小伙子还有点愣。脸扒在门缝处,使劲朝着里面探,“小的叫庆儿,我娘姓岳,原先在姑娘手底下干过活。”
这下子便对上了。
原先在公中库房当差时,确实有个岳婆子。为人老实忠厚,话也少,裁人的时候自告奋勇提出来值夜。之前刚进府,哪里都不熟,岳婆子给她带路的时候曾提过,她的小儿子十五六岁,在马房擦车轱辘的。怕差事小不体面,将来不好说媳妇,所以求苏可帮忙跟福瑞说说,看能不能给换个别的差事。
后来这事苏可倒是和福瑞说了,但并没有下文。库房裁人的时候,岳婆子倒是带了一句,说小儿子调到侯爷身边跟马去了。
这个时候派了庆儿来,可见邵令航对他很是放心。
“这里离侯府太近了,又都住着府里的下人,人多眼杂,你就不要进来了。拿来的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就行了。”苏可从暗处伸了一只手出来,天色昏暗,这样一只素手横空冒出来,颇显得几分瘆人。
庆儿哽了下喉咙,目光在四面八方转了一圈,确定无人后,脸又重新扒在门缝处,“姑娘,舟公子说了,让小的往后跟着姑娘行走。姑娘一个人形单影只,就算是做掩护,小的也能派上些用场。这里是不□□全,姑娘告诉小的一个去处,咱们那边碰头。”
苏可料到邵令航会在她身边放个人,昨晚上作别的时候,说起银子怎么给她,他的眼中就开始琢磨。现在将人家打发了送到身边来,她倒是没什么反感,只是担心会将庆儿拖下水。
但岳婆子在府里,庆儿虽然没了差事,却还是可以家去。这样府中的事带出来,苏可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真说起来,邵令航的这个安排其实非常好。
之前剩余的五十两银元宝,苏可留在了小院里。田太姨娘那里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但如果大势已去,侯府朝不保夕,到时候打点了牛婆子,里应外合,还是有可能将她们从府里接出来。
人人都有靠山,事到临头可能都有转机。只她们没有,苏可才这般惦记。
所以身上一分钱没有的苏可出府后只能选择了徐旺家。
现在既托人带了银两来,苏可肯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毕竟也不知道徐旺到底是怎么离开的。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就露了陷。
“南市有个陶居客栈,我会去那里定一间普通的客房。你就说是我弟弟,我是来投奔你的。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吧。”
庆儿陈了半晌,身子往回缩了一步,“那还是我去订间房,等姑娘来。”
说完,也没等苏可同不同意,抱着盒子低头缩脖地离开了。
苏可不由啧了下舌,没想到这个庆儿还真是个谨慎的人。这是怕她拿了钱后将他甩开吗?竟然还带着盒子离开了。
没有办法,苏可等到天色黑透,周围民舍渐渐关门落钥,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趁无人之时悄声离开了徐旺家。
陶居客栈开在南市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苏可裹着头巾挎着包袱,装作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民妇,一路寻去了客栈。
庆儿蹲在门口等,见了她来,声音不大不小地唤了她一声姐,“我已经给姐在楼上开了间房,姐先住着,差事什么的回头我帮姐张罗。”一边说着,一边同柜台里的掌柜点了下头,领着苏可上了楼。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窗子朝北,临窗便能瞧见对面街上开的店面。一家银楼,一家药材铺子,一家绸缎庄。苏可饶有兴致地打量庆儿,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你知道我来这家客栈是什么目的?”
庆儿关好门后就一直站在门口,这会儿摸了摸后脑勺,小声说:“南市这边多客栈,姑娘指了名要这间,我来的时候瞧见对面那间药铺,琢磨着姑娘可能是为了这个而来。”
苏可点头,她确实为这间生药铺子而来。
“既是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那这几天我们就将它盯好。看都是什么人来这里拿药,有没有大宗的买卖,什么人来送货,是哪里的供应。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探听到。”
庆儿满口答应下来,帮着苏可叫了饭,眼看天色太晚,给苏可留下一把防身的匕首,然后赶着回去了。
他一走,苏可也没了胃口,起身去查看那个留下来的盒子。
四四方方的普通木盒,里面整齐叠放着厚厚一沓银票,有五十两一百两的面额,也有一千两的大数额,算下来至少有万两之多。除此之外,有一包鼓鼓囊囊的碎银子和两吊铜板。一枚一寸来长的玉牌坠子,通体碧绿,水光莹莹。穿着一根捻金线的黑绳,无论从哪里看,这都是个贴身之物。
苏可抿着嘴唇,将玉牌坠子套上了脖颈。
邵令航这毛病大约是改不了了,从大红穗子到白玉的无事牌,后来是怀表,现在又是玉牌。好像她身上必须有一个他的东西才行,这样才能套牢了拴住了。
什么逻辑。
苏可复又低头仔细去看那玉牌,上乘的翡翠,价值不菲。她将玉牌塞进衣领里,又去瞧盒子里的东西。
除了以上之物,在银票下面有一个用青色绸子裹起来的小包袱。里面是八张硬板的纸卡,四张宣平侯的名帖,四张没有抬头的拜帖。另附着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是邵令航的私印。
然后便再无其他了。
没有书信,没有只言片语。不做交代,因为还有来日。
……
在陶居客栈蛰伏了十日有余,苏可以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身份,在客栈里和掌柜账房打听这南市的买卖行情。账房以为她要做些什么营生,凭着苏可的好样貌,天南海北地将京城里不能招惹的地痞流氓世家纨绔讲了个遍,又帮着分析现在的京城时局。
苏可问药材生意怎么样。账房瞧瞧她,又瞥眼看了下对门的生药铺子,神色里多有讥讽,“这生意得有门路,一般人做不来。那是什么人家,有宣平侯府的后台托着才能做这么大。”
说这话时,客栈里没什么人,掌柜的不在,账房三十出头的年纪,对苏可动了什么歪心思,苏可看得很明白。他这架势,苏可在醉香阁瞧得多了,懂得三言两语将对方高高捧着,有的没的就都哄骗了出来。
“你初到京城,好多事都不知道吧。那宣平侯可是个厉害人物,平定北境的将军,又是宫里贵妃娘娘的胞弟。多拔尖的人呐,可惜战场上杀的人太多,一身的戾气,打街上过,连恶狗都不敢朝他叫。这铁板似的硬命,上哪说媳妇去?年前闹出一桩丑闻,说宣平侯每到月圆之夜就双目赤红淌血,侯府的老夫人还巴巴上钦天监算命格去,好家伙,算回来一个天生孤寡之命……”
账房啧啧两声,“得了,这基本就断了门户了。可是侯府里还有两位爷呢,那三爷虽是庶出,娶的可是工部侍郎的嫡女。虽说侍郎家多的是闺女,但这个三太太也是个人物。生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小小年纪就送到谨才书院读书去了。今年下场,秀才是指定没问题的,看往后吧,估计高中也指日可待。”
苏可佯装不知情,哦地瞪了瞪眼,小声问:“那侯爷若是无后,往后爵位有可能给三爷的孩子?”
“这不明摆着么,侯爷随便娶一个,死了就死了,三房俩儿子,过继一个给侯爷为后。凭着宫里贵妃的照应,这爵位还不顺理成章的就沿袭下去了。”账房朝对面街努了努嘴,“京中的人都这么议论的,打那之后,这三太太手底下的几间铺子生意都特别好。谁傻啊,买谁的不是买,跟三太太攀上交情,早晚有有用的一天。”
听了这话,苏可的后背暗暗生出一股凉意。
之前她只想到三房想要分家,三爷带着老婆孩子与生母早早离了侯府,是想去过太平日子的。可她根本没有想过他们的目的可能更大,想要的可能更多。如果许妈妈真的和郑太姨娘勾结在一起,那么这个预谋就四下里对上号了。
难怪许妈妈能将话说得那么满,许给她前程的时候也志在必得。
随便娶一个……不正合了她的心意么。只怕真的成为侯爷夫人,她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左不过一年两年,她的名下就会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然后早早封为世子,这盘棋就算尘埃落定了。
“你这是怎么了?泄了气了?”账房拨弄着手下的算盘珠,半斜着身子倚靠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却又言有所指地说:“要我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想什么营生啊,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正经。”
苏可回过神来,看着账房眯着眼瞧她,她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嗷嗷待哺的年纪。我嫁人,势必要带着这三个拖油瓶的。我男人生前就是贩药材的,所以我才想问问这间有名的生药铺子是怎么个情况。既然背后的背景这么大,那我就换一家好了。”
谁都不做亏本买卖,纵然苏可有副好样貌,可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这就不是一桩划算的事情了。
账房的热情有些退减,苏可的心却一片寒凉。庆儿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苏可僵着一张脸和账房别过,同庆儿一起回了房。
庆儿这几日和苏可混得熟了,进屋先给自己倒了碗水喝,然后立在一边同苏可汇报,“查着了,除了东北和山东两处的药材是单独供给,剩下的供货都是南边一个贩药材的商人统一送过来的。那商人姓姜,是福广那边的人,南边许多大商号的药材铺子都和他有合作。最近人已经北上,听说正在沧州谈生意。”
“沧州?”苏可还因为刚才账房的话儿心绪不宁,这会儿在屋子里踱步,人显得不冷静,可是脑子却飞快地盘算着。
沧州。沧州。
谁家是沧州起家的来着?
苏可咬着嘴唇苦思冥想,那边庆儿看苏可这焦头烂额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小声地打岔,“我还打听回来一件事。说沧州那边闹了雪灾,积起来的雪足有半人多高。朝廷开了粮仓救济,但是那边收成本就不好,所以派了人专门去协调那边的富豪乡绅拨粮救灾。”
其实这本没有什么联系,庆儿说出来,只是想提醒苏可除了药材还可以走别的路子。比如三太太就还有两间粮食铺子。
但一个“富豪乡绅”却让苏可的脑子轰地一响。
沈家,是沈家,华北数一数二的商贾,本家就在沧州。除了一个长女之外,剩下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皆出于继室和妾室。而这个长女就嫁来了宣平侯府。
药材,姓姜的商人,雪灾,粮食,沈家……
苏可心如擂鼓。这重新开的一盘棋,每个子都有老天相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