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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杨的病不严重——或者说那根本不是病,而是重生引起的后遗症,第二天就正常上课去了。
九十年代城市规划还没有完成,灰尘漫天的沥青路旁种着一排排挺直的白杨树。温杨骑着自行车,从再见父母心神激荡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脸上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
他长得高,穿着雪白的校服,精神得跟刚抽苗的小白杨,在街上拉出一道风景线。
“温杨,你病好了?”
有人在后面叫了一句,温杨正在琢磨怎么说服父亲放弃生产电视机的想法,乍一听这小鸟般活泼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他停下来,靠着自行车往后看去,只见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孩骑着自行车冲过来。
温杨对小学的同学们早没印象了,但唯独这个人记忆深刻。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淡淡地说:“是啊,怎么了?”
那才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疏离和冷淡,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啊,昨天下午我跟洪超他们玩游戏去了,都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
温杨告诫自己冷静,他还是个小孩子,上辈子的事情他都还没做过,可是他不是圣人,终究做不到以德报怨,转头推着车走,不咸不淡地说:“没事。”
曹翰明丝毫没有发觉温杨的不对劲,嘻嘻一笑,跟着他一起推着车慢慢走,碰了碰他肩头:“今天放学后一起去玩呗,最近新出了一款游戏,可好玩了。”
温杨摇摇头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喜欢玩游戏。”
曹翰明垮下脸,囔囔道:“喂喂,温杨,你今天怎么了,感觉变了个人似的。”
温杨没有回答。
就算是同一个人,十岁和四十五岁还是有所不同。温杨在前世戴惯了面具,重生一世也勉强不来自己当个普通的孩子。只是他习惯性的伪装,把自己藏在小小的皮囊之下,像一个蚌壳,唯有面对自己的父母,才肯露出最柔软的那一面。
更何况,曹翰明上辈子还是他的仇人。
曹翰明的父亲,就是上辈子故意买通人撞死他父母的主谋之一,其原因,说来格外可笑,就因为他的爸爸太过优秀,以至于让人嫉妒,还说什么不肯在兄弟落魄的时候拉一把,所以他们就能心安理得的谋害他的父母,瓜分掉温氏,丝毫不顾及所谓的“兄弟”之情。
温杨痛恨他们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毁掉了温暖的家庭,对曹翰明,同样不假辞色。只是如今的曹翰明只有十岁,他什么都不懂,甚至为放学后去游戏厅偷偷摸摸玩游戏而兴奋地不能自我。
温杨不能对他做什么,唯有忍耐和疏离,悄悄嘱咐自己,他已经四十五岁高龄,不必和一个孩子计较。
“你这是哪家的孩子?你爸妈呢?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把你爸妈叫来,我就把你送警察局,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小偷!”
默默忍耐曹翰明的聒噪时,前面街头的早餐铺里突然传来一阵大声的喧哗嘈杂。一群人围在门口指指点点,温杨往里边看了一眼,满脸横肉的老板油乎乎的手抓着一个小孩的手腕,像拎小鸡崽那样,唾沫横飞的怒骂着。
温杨皱了皱眉,曹翰明嘿了一声:“谁这么大胆敢惹黄扒皮啊。”
他淡淡看了一眼曹翰明,曹翰明不知为何心中一寒,缩了缩脖子。
温杨想了想,停了车,从人群里挤进去,黄扒皮拎着个□□岁的孩子,他手里抓着一个热乎乎的白馒头,穿着身脏兮兮的小西装,头发有点长,凌乱的打在额间,遮住了额头和部分眉眼,令他看上去阴沉沉的,嘴唇紧紧抿着,浑身透着股阴郁。
可是等温杨看清楚他长什么模样,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恍若雷击。
他毫不犹豫的跨上去,拉住黄老板的袖子:“叔叔,他吃了多少,我帮他付钱。”
黄老板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你帮他付?你帮他付这事儿就算完了?这是个小偷,我可不管,我得送他去警局。这穷小子既然付不起账,就别吃早餐。”
温杨微微一笑:“可是我看他身上穿得衣服是电视上打过广告的牌子啊。他肯定付得起钱,只是身上没带,是吧?”
他朝那小孩眨眨眼。
黄老板犹豫了一下,周围有个穿西装的工薪族说:“这倒是的,这牌子价格可不便宜。”
黄老板一见有人这样说,放开了手,尤做凶恶状:“那好,放了这小子可以,你得替他付钱。”
温杨摸出自己的小钱包:“一共多少?”
黄老板:“三块。”
温杨掏出三张红色的钞票:“叔叔,你收好。”
等到周围的人散去,那个孩子仍旧一言不发。温杨小心地朝他伸出手,说:“来,跟我走吧。”
小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闪过一丝警惕,往后退了退,像一只警觉的小刺猬。
温杨却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抓过他的手:“我不是坏人,跟我来。”
小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人谁啊?温杨你牵着他做什么?”
曹翰明摸摸脑袋,就见温杨骑上自行车,又让那小孩坐上后座,脚下一踩,车子拐了个弯。
“曹翰明,帮我请个假!”
与人流方向逆行,温杨的心情比出门时好了不少。他注意到小孩搂在腰间紧绷的手臂,乐呵呵一笑,说:“抓稳了,我要加速了!”
骤然加快的自行车,让小孩紧紧抓住了温杨衣角下摆。
温杨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还迸射着激动的火花。
没想到这辈子不仅仅父母俱在,还能提前遇到舒蕴,这一刻,温杨由衷的感谢命运,能让他重来一次。
上辈子温杨第一次见舒蕴,是他父母双亡浑浑噩噩半年之后。那时他生无可恋,颓废而懦弱,整天沉溺在悲痛之中,温氏被瓜分得一干二净都不知道。直到他那个曹叔叔,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给他找了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温杨可有可无的去上班,正是在工作之中,他接触到了舒蕴。
二十二岁的舒蕴,成熟而稳重,年纪轻轻就已经接手了舒家,成为舒家名副其实的掌舵人。
他看上去不苟言笑,眉宇间散发着冷厉与疏离,可不知道为什么,温杨一见他,就觉得舒蕴和他是一样的人,心中藏有说不出口的孤独枯寂,像是一只长满了尖锐长针的刺猬,一旦有人靠近,就把柔软的腹部蜷缩起来,用冷硬的外壳将人吓走。
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舒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仅凭他一人的肩膀就能全力撑起来,刚刚发展起来的新贵温家,就跟蚊子腿一般,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在下面的人奉承之中,舒蕴只是挑起一边的眉毛,紧抿着唇,对温氏没有丝毫的表示。
他的声音也是冷漠而严肃的,他说:“舒家难道缺这一点资源,非要去跟人争那一看就是被蓄意切割的蛋糕吗?这点东西吃下去,恐怕不是甜的,而是寝食不安的苦吧。”
温杨那时候的老板,不过是舒家分公司的总经理,平日里难得一见舒蕴,此时完全被他震住了,也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神色不对的温杨。
舒蕴那句话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温杨眼前的迷雾像是被吹开了一点。他神思不属,迷迷糊糊间竟闯到了舒蕴的私人领域。
就如外界传闻,舒蕴的脾气的确不太好,温杨在他那里吃到了苦头,却还是不愿意放弃。
他问:“你之前在办公室里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舒蕴难得地回头看他,施舍一般的问:“哪句话?”
“温氏的那句话。”
舒蕴多看了他一眼,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你就是温学兵的儿子?和你父亲比起来,你真的是愚不可及。”
温杨没有反驳,他的确比不上自己的父亲。
舒蕴冷冰冰地声音就像是刀子:“你父母前脚出事温氏后脚就垮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有问题,你没长脑子吗?”
舒蕴骂起人来也是斯斯文文的,却毫不留情。温杨不但不觉得难堪,那些话反而如一股狂风,吹走了他心中的迷惘。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想,是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有问题,他怎么就糊涂了呢。
他听着舒蕴渐行渐远的脚步,心里却从未有过的明亮,转头就辞职了,搭乘飞机,离开了故土。
那是温杨上辈子唯一一次和舒蕴见面,后来却无数次听说过舒蕴这个人的传奇。这个在外人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的人,是他偷偷藏在心底的一道明亮的光,没有舒蕴的那番话,温杨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么样,但正是这一番话,温杨才能那么快的坚定下来。
他回国之后也打探过舒蕴的消息,他刚出生就父母双亡,从小由爷爷抚养长大,性格冷淡,唯一能让他优待偏宠的,只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外甥。
温杨回国发展太晚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三十岁,虽然有心和舒蕴交好,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本想着解决完一切再去结识,可是意外来得那么快,又那么猝不及防。
三十五岁那年,铺天盖地的报纸新闻传来:天才企业家舒蕴心力交瘁,呕血而亡。
温杨刹那间如坠冰窟,整个人空荡荡的,在高高的办公室,枯坐了一夜。
他小心地回头,看着后座那张稚嫩却又熟悉的脸庞,命运真是奇妙,他之前还打算高中毕业就想办法结识舒蕴,岂料重生的第二天,就提前遇上舒蕴。
温杨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这一切都是不同的吧,他这辈子,能够让父母一生平安顺遂,也能提前预防舒蕴的病情吧,护持他一生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