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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朝国土之外,有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些被征服的土地曾经与晋朝大相径庭,但如今却隐隐约约地有了晋朝的影子。或者说,有了中原国家的影子。
房屋、家具、陈设……文字、语言、风俗……
但也还是带上了点儿原本的特色,比如眼下这一排房屋,少了许多深宫大院的样子,修建在临着一弯海峡的悬崖上,加上那点异域风情,反倒显得更适宜居住,正是从晋朝而来的那几位首领所居住的所在。
黑暗中,浪涛拍打海岸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仿佛与心跳都融为一体,也让夜晚显得愈加静谧而安宁。
夜色笼罩下的一间宽敞的半露天居所里,忽然有了动静。
粗重的喘息声之后,一个身影蓦地坐直了身体,但气息却久久无法平静。好在他担心惊醒了身边的另一个人,强行抚平了心绪,又借助着穿窗而入的微光端详了身边人安详的睡脸好一会儿,才仿佛有了点真实感。
看着看着,他迟疑着抬起一只手来,缓缓、缓缓地向对方伸去……
直到手掌上感觉到了对方的呼吸,直到触摸到了对方的温度,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端木平还在,还好端端地躺在自己身边,眼角眉梢仿若还残留着几分入睡以前两人胡闹带来的春意。
多好啊,他还在。
迟玄镇想着,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方才做的那个梦。
没错,那一定只是个梦。
那绝不可能是真的。
在梦里,他也是迟玄镇,晋朝的大将军。
迟家几代将门,兵权在握,其实一向都叫皇家忌惮。只不过不管是迟玄镇的父亲迟远,还是祖父、曾祖父,都是懂得急流勇退,也懂得自晦的人物,甚至像是他祖父,刻意自污名声,叫皇帝用起迟家来不至于怀有太大的敌意,也叫迟家治军不至于过于束手束脚。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迟远与迟玄镇谈过几次,终于是告老致仕,由迟玄镇当了大将军。对于坐在御座上的皇帝端木英,迟玄镇早就接受过来自父亲祖父和家人的告诫,知道该如何心怀戒惧,又如何示之以弱,让皇帝不至于对他生出什么忌惮的心思。
迟玄镇便索性让自己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暗地里,他却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他可不想像祖父那样自污,也不想像父亲那样一退再退小心隐忍。何况若是像先帝权势极盛,迟玄镇还要谨慎行事,像新帝登基帝位看似无恙,实则不管是安王还是煦王都虎视眈眈,端木英自己似乎觉得自己皇帝当得很到位,甚至还有几分自得,但叫迟玄镇来说,这个皇位其实有些岌岌可危。
不管怎么说,迟玄镇在暗中培养了一些人,探查着关于皇帝的一点一滴。最后果然叫他得到了皇帝的把柄,也叫迟玄镇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似乎并不排斥同性相亲。
因为他发现他知道皇帝把柄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心、排斥的情绪,他只是觉得挺可笑的。一个晋朝皇帝,一个北蛮质子,怎么就搅和到了一起?这两人是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还是真不在乎彼此的身份?他们真的能互相信任?这世上真的有能完全脱离现实的爱情?
迟玄镇倒也不是怀疑,但觉得这种爱情存在于皇帝身上,就有点太滑稽太荒唐了。
不怪他对端木英的所作所为各种看不顺眼,谁叫他并无反意,端木英却总是对他极尽提防,上朝时看过来的视线简直一览无余。
迟玄镇琢磨着,这个皇帝是真的想要完全的集权,从端木英几次三番地发作大臣,尤其是先帝留下的元老就可见一斑。所以军权被分散到了大将军和其他几个将军手里,皇帝势必不满。
他不怕端木英做什么,端木英若真要动手,他对端木英也没什么效忠的心思,大不了投奔到安王或是煦王手下,帮他们夺了皇位,或是高兴的时候搞个摄政王当当……
这种想法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迟玄镇并不在意。他要真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他也不可能搞到皇帝的把柄。
之后太后薨逝,皇帝服丧,朝堂上忙忙碌碌。
再然后,迟玄镇上朝的时候发现有点意外。
今次端木英投过来的眼神,似乎少了点什么?
迟玄镇悄然观察了一番,就意识到此刻坐在御座之上的青年,绝非端木英。
他手里本就有人关注着皇帝、皇宫的一切,心中一旦生疑,迟玄镇自然找了人来了解。而从诸如人员变动、拖出来的死尸等等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中,迟玄镇心里一跳,得出了一个怀疑。
二十多年前的旧人也没有死光,迟玄镇又想方设法地打听,最后这个怀疑变成了结论。
那果然不是端木英,而是端木英一母同胞的兄弟,端木平。
这个名字还是从太后没死成的一个宫人嘴里得到的。
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皇子,被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就隐瞒下来的皇子,被太后藏在深宫不见天日的皇子……
眼神沉静得堪比死水,但眼底深处又遍布渴望的……端木平。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前所未有的兴趣。
既然有兴趣,迟玄镇就不会压抑这份兴趣,自然也会叫手里的人去打探端木平的一点一滴。
然后迟玄镇就心疼起端木平来。
他早知道那个端木英多疑、刚愎、自视甚高、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也从未料到,对待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端木英也能下得狠手。
当然这很正常,皇帝嘛,皇位才是最重要的,区区兄弟又算得了什么?从古至今,为了一个皇位,杀父杀兄杀弟杀子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吗?
但越是了解端木平,越是知道端木平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越是看到现在的端木平吃着什么样的苦头,越是与端木平接触……这份心疼就越来越重,以至于最终从心疼变作上心,变作动心,变作更深沉的情意……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端木平是个坦率的性子,两人很容易就互通了心意。
其实在迟玄镇看来,端木平大概还是在担心端木英,大概也觉得端木英迟早会回来,所以不愿意耽误两人之间一丝一毫的亲近时光。
迟玄镇也就没有告诉端木平,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是端木平,自己其实会想方设法地保护他,自己其实会努力让他不再谨小慎微、让他真正能认识到自己是天潢贵胄,自己其实能解决端木英。
等端木英回来了再说吧,迟玄镇想。
因为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在上朝时看到自己的爱人端坐在龙椅上,力持镇定,眼神却老是往自己这边飘,叫迟玄镇打心眼里就想要大笑出声。
在相会时看到自己的爱人又羞怯又主动,毫不扭捏,神情举止中满是对自己的爱意,更叫迟玄镇也觉得胸臆之间情意澎湃,想要将端木平揉进自己身体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只是在梦中,这样的日子却未免有些太短暂了。
北蛮突然蠢蠢欲动,挥军南下,朝堂上气氛紧绷,大臣们各执己见,端木平不得不让迟玄镇率军平乱。
梦中的他对此也不在意,他安置好了手里的人,叫他们替自己照顾好端木平,就领军去了北地。北蛮算得了什么呢?除了一开始吃了点亏,很快梦中的他就掌握了战场上的节奏,叫那些北蛮军队节节败退。
他却越来越想念留在元京的爱人,想念着爱人的一颦一笑,想念着爱人说话的声音、被迫发出的声音……
因为太想念了,他一门心思想要快些回到打服北蛮,都无暇同爱人再通信了。
但他知道,爱人听到那些战报,一定会在脑中勾勒出自己最光辉的形象。
可是再后来呢?
迟玄镇觉得梦中的自己实在是过于轻忽了。
在捉到北蛮王子察纳罕和端木英的时候,竟然没有果断直接宰了他们两个,反而因为一时不慎,被端木英算计,施加了不知是毒还是什么秘术在身上。
后来的一切,是他,又似乎并不是他。
梦中的迟玄镇被关在身体里,想要抗拒,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端木英颠倒黑白,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被打击得失去希望,看着端木平被端木英锒铛下狱!
迟玄镇恨不得大吼出声!
梦中的他也是恨极,正因如此,他才能挣脱了端木英的控制,在得知了控制住自己的乃是何种术法又如何破解以后,梦中的他果断解决了端木英和察纳罕,再闯入天牢试图救出端木平。
接下来对迟玄镇而言是真正的噩梦。
怎么会忘了呢,端木平从出生起长到成年,就一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对端木平来说,这样的日子再次降临,他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而叫梦中的迟玄镇更加痛悔的,是他早就认识到了,给予端木平最后一击的,是自己。
若非被端木英控制的迟玄镇说出那些话,端木平怎么可能心死如灰!
那个时候他与手下站在天牢里,端木平一动不动地就在前方,他听到手下低低的声音。
“将军,皇上他是……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是端木平的爱人啊,他是最了解端木平的人啊!
他的爱人,其实从来就对什么皇位,什么大权没有多少渴求,哪怕他其实比端木英更适合当皇帝一千倍一万倍!他的爱人,最希望的是让每个人都知道,他其实是端木平啊!
梦中的迟玄镇悔恨莫及,哪怕将察纳罕当着端木英的面杀死,又凌迟了端木英,却让端木英吊着一口气活着,再将端木英囚禁在天牢深处,叫他体会端木平曾经遭受过的一切……哪怕是宣告天下皇帝是端木平,却被端木英谋朝篡位……哪怕是安王和煦王的势力都压制不住他,手下纷纷进言希望他黄袍加身……
梦中的他最终没有当皇帝,当然他也没办法自杀,因为家中犹有父母兄弟,何况他觉得自己如果死了,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活灵活现的端木平了。
虽然晋朝的确改朝换代,成了迟家的天下,但终其一生,迟玄镇也只有一个身份,守在端木平墓旁,端木平的未亡人。
让迟玄镇庆幸的是,不管他再感同身受,不管他再怎么觉得那真的就像是真实而非梦境,但那的确只是梦境。
“这么晚了你坐着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端木平还是醒了,朝他看过来。
迟玄镇伸手摸了摸爱人的侧脸:“做了一个噩梦,没事,你睡。”
端木平道:“你不睡,我怎么能放心睡?”
迟玄镇道:“那好,我们一起睡。”
触碰到了端木平,听到了端木平的身影,迟玄镇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躺下来,感到端木平朝自己这边贴了贴,他便十分自然地揽住端木平。
两个人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又齐齐睁眼。
迟玄镇有些好笑地道:“阿平,下次趁着我还在做噩梦的时候下手,成功性可能会大一点。”
端木平振振有词:“我只是看你魂不守舍的,想安慰你一下。”
迟玄镇微微笑道:“陛下,那就来吧。”
端木平从不在这种事情上扭捏,闻言就凑过来,吻上了迟玄镇的唇。
下一刻,唇齿相交,两个人贴近得再无距离,夜色中升腾而起的旖旎席卷了整张床榻。
第二天,端木平还没起床,就听见有扑腾翅膀的声音传来,他抬眼就见迟玄镇去取了信。
端木平道:“从朝中传来的消息?”
迟玄镇嗯了一声,告诉他:“端木琛无声无息地下了手,叫端木英缠绵病榻,自己成了摄政王。”
端木平问:“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迟玄镇道:“可能是因为我们吧,何况你不觉得,叫端木英这样活着,更好吗?”
端木平无可无不可地道:“大早上的做点什么不好,关心他做什么。”
迟玄镇已经重新回到床边,低头看着他,对视良久才浮上一丝笑意:“陛下说的是,那做昨日你我还觉得不够的那件事吧。”
端木平眨眨眼:“什么事你我觉得不……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