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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显福门前,武太后率着皇帝李旦及文武百官一齐哀悼自己早逝的儿子。李旦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额首微垂略显惆怅的背影,心里暗暗忖着,原本他不信母亲可以冷血到牺牲自己的亲子,可李贤的死给了他一记重创。他的六哥李贤是最得群臣拥护的皇子,他也听过底下嫌弃他软弱希望让李贤回来的闲言,而现在那些人贬的贬,降得降,眼下却是连他们拥护的明主都去了。这一切都应该是他母亲的功劳。
眉梢微微蹙起,李旦忽而想到自己近期的遭遇,他之前便表明了心态,不欲接触政务,可如今,自长安迁过来后,太后就将他迁至偏殿居住,臣子若想见他,也需要获得太后恩准,就连只能皇帝评定的国号,也被太后擅自改为了光宅。他的母亲自父亲去后,真是越来越陌生了。
耳边听着上官婉儿宣读恢复李贤雍王爵位的诏令,太后回过头瞧起了自己的儿子,眼下唯一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儿子。她瞧见自己的儿子眉头紧蹙,满目悲凉,看着不像是在悼念他的亡兄,更像是在哀悼他自己。
这孩子是认为明允是她授意杀的,觉得他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么?武太后心尖微凉,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察觉到她目光后急忙惊惶垂首,那心尖的凉意便蔓延到了底端,果然她的这些孩子里,还是只有阿月最懂她。只可惜阿月是个女人,她还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今后怕是不会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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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太后惦记的李令月此时正在尚善坊里布置自己的新宅院。来洛阳前,她找了个机会将公主府里的长史留在了长安城,并从长安善坊里寻了个伶俐丫头带了回来,准备将她调|教成自己的心腹长史。
看着那个小丫头有模有样地吩咐摆放,她忽然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这几天的教导没有白费。
“公主。”
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声,李令月眉梢一蹙,回过头,微颔了螓首,“有事?”
武攸暨涨红着脸,走近道:“今日朝上,我被晋封为安定郡王,迁司礼卿、左散骑常侍了。”
看着自己面前似孩童般寻求表扬的男人,李令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哦,恭喜驸马了。”她转身要走,却又被武攸暨喊住,回身看着对方恋恋不舍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的表兄武承嗣是不是升迁到了礼部尚书?”
武攸暨的眼皮搭了下来,他神色里的欢喜被忧悒蔽住,无力地垂了垂头,暗叹自己的官位同表兄相比算得了什么?他曾听说,太后相中的驸马是武承嗣,这样一看公主跟了自己还真是委屈了。
李令月瞧着他那副胡思乱想的受气模样就厌恶,叮嘱句“近期勿要和李家人掺和”,便转身去了别院。她想太后已经将武家人的势力抬高,属于李家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这一次,会少死一些亲族么?李令月默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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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恭顺软弱助长了武太后争权夺利的气焰。一个月后,一名告发飞骑兵士散播反叛言论的路人,被武太后授予了五品官位,红了不少官欲份子的眼,自此告密之风兴起。朝中众人更是谨言慎行,不敢再有谋逆之心。
众人温驯的表现让武家人颇为得意,想要鸡犬升天的武家子弟开始怂恿太后登基。一日早朝,武承嗣便对自己的姑母提议,希望追封祖先为王,并建立武氏七庙。
七庙自古以来只有皇帝可立,武承嗣这话一说,朝堂众人的脸上便各放异彩,只是碍于太后权威,敢怒不敢言。唯有受武后宠信的中书令裴炎反驳,当堂斥道:“大胆武承嗣,你让太后立武氏七庙,岂非是将太后比作西汉时的毒妇吕后,是想让我大唐也像西汉那样败落么?”
武太后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在她心里吕后从来不是一个失败者,西汉也并未在她手中亡败,只是刘家的势力孱弱罢了。裴炎这么说,看似针对武承嗣,实际上不过是劝诫她,让她不要效仿吕后,毁了李唐王朝。她看了眼瞪着眼睛驳斥裴炎的侄子,沉声道:“好了。裴相公对我大唐忠心耿耿,承嗣你噤声。”
裴炎扬了头颅,偏着身子似是不屑于武承嗣临近。武承嗣作了一揖,同样不屑地退了回去。只听武太后又道:“裴相公,刘氏皇族之所以衰败,是因为吕后将权力交给了外戚,而建立武氏七庙不过是为了追思亡者,又败得了谁呢?”
裴炎微扬的下巴抬得更高,他望着太后正欲反驳,哪想太后却看了眼身边的上官婉儿,之后便起了身,“今日便先这样吧,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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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寝宫里,带着苏慕凝赶来寻上官婉儿的李令月正在那儿候着。见到母亲过来,她急忙迎上去见礼,“阿娘安好。”
“阿月来了。”武太后看了眼李令月身边跪着的小女孩,“苏家的小娘子也来了。”
苏慕凝稽首,“见过太后。”
“起来吧。”武太后望向李令月问,“苏将军启程了?”
李令月颔首,“是。女儿瞧着这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又想着学业,就将她带过来,好让婉儿继续教导。”
武太后嗯了声,“也好。婉儿,你先将她带回去。阿月,随我进来。”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纷纷应声,交错的时候,亦是默契地攒了攒手,相视一笑,这才各自行去。
随着武太后行入内殿,李令月依着母亲坐下,便听母亲问道:“今日朝堂你表哥提议建立武氏七庙,你意欲如何?”
李令月未加思忖,便笑着答道:“女儿觉得甚好。”
“哦?”武太后心里舒悦,笑问女儿缘由,“为何?”
“阿娘尊为天后,早已与阿耶同尊,又对我大唐立下无数功勋。仅是建立宗庙,追尊祖先有何不可?”李令月微笑回道。
这话倒是同太后在朝堂所言异曲同工,武太后十分受用,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称赞道:“还是我儿类我。”想到李令月之前的预言,武太后的面色忽又凝重起来,“只是武氏七庙一建,那些李家人便要开始动荡了。”
李家人听得李令月心头一颤,她压抑住心头不适,笑着同母亲道:“阿娘放心,慕蓁同王将军已领兵过去,定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武太后看着女儿的笑脸,察觉到她眼里压抑着的怅惘,不由触了心弦,将女儿揽入怀里,轻声呵护道:“难为你了阿月。”
李令月依在母亲怀里,嘴角微撇,苦笑着说些违心话,“同江山社稷相比,那些李氏宗亲算不得什么,他们没有阿娘亲,又愚昧,识不得谁才是佑我大唐江山的人。”
女儿当真聪颖,若为儿郎只怕她也要顾忌了吧。武太后抚着女儿乌发,暗暗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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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武太后下令追尊武氏先祖,并于家乡文水建立武氏五代祠堂。此外,当祠堂建成后,她又下令改东都为神都,更改三省六部官员称呼,将门下省改称为鸾台,中书省变称为凤阁,又增设右肃政台来加强地方监管,巩固皇权。这一系列举动,更是让李家老臣心下叹息。
这些李家老臣里就包括犯事被贬的李敬业,李敬业心想武氏这么一搞,天下的李姓宗亲必要惊慌,此时若是利用的好,他便可以官复原职甚至高升做新王朝的宠臣。有了这个心思,他便联合几位同样因贬官心生不满的大臣们,举起匡扶李家王朝的旗帜大兴动乱。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方才聚集在扬州,便被人盯上了。
是夜,李敬业等人聚于偏宅,挑灯商量着匡扶李家的妙策。
“武氏牝鸡司晨,又逼杀我大唐太子,废我大唐皇帝,确实可恶。依我见,择地不如撞地,我们就选扬州为根据地,出兵反武吧。”李敬业扼腕道。
魏思温颔首,“李兄所言在理,恰好监察御史薛仲璋是我旧友,他亦有匡扶李家的赤胆忠心,不若让他以扬州长史造反为名将其羁押入狱。再由李兄能者居上,这扬州城便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魏兄妙计。”余下众人拊掌称赞。
魏思温抚了抚胡须,又望向少年英才骆宾王道:“骆临海1文采一流,不若为我等书写檄文,相信有骆临海执笔,天下英豪自当群起追随。”
骆宾王出身贫寒,年少成名,这样的人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于官场多年,他几遭贬谪,怏怏不得志,不免对当权者心生怨懑,此时得此机会,倒是与几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执笔在卷上书写了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众人看后只觉气势恢宏,心里的斗志愈加昂扬。翌日,便开始了行动。檄文在扬州城悄悄传布着,扬州长史陈敬之也被获罪入狱。这一系列的顺利麻痹了李敬业等人,他们丧失警惕,没过几日,李敬业就装模作样地去了府衙,自称自己是奉了太后密令,特来上任的司马,并称高州酋长谋反,要出兵讨伐。
衙役毕恭毕敬地接待了他,听他此言也面露怔然,只说要请参军过来共同商议。李敬业笑着应允,只觉一切顺利,大权即将来临。
只是福兮,祸之所伏。须臾之后,参军应着他的期盼而来,不过同行的还有苏慕蓁和王方翼。惊惶爬上了李敬业的脸庞,李敬业两股战战,苏慕蓁银枪一横,他便颤身跌在了地上。
眉梢微微蹙着,苏慕蓁厌恶地道了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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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敬业被押后,苏慕蓁等人又将其余党一同抓获,之后便派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到了公主府上。李令月收到消息,看了眼书笺,唇角一挑,乘了匹马越过天津桥就向洛阳宫赶去。
她入宫门的时间恰是夜禁初始,这个时候太后正准备歇息,故而当她赶到太后寝宫时,正遇到从寝宫里出来的上官婉儿。
“婉儿。”李令月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上官婉儿瞧着是她,眉眼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她也迎了过去,“阿月。”
夜间人少,昏黄的光恰是暧|昧,李令月就势将上官婉儿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上官婉儿垂了眸子,羞红被夜色遮掩,她偎在李令月怀里,悄声问着,“这么晚你还过来,便不怕犯了宵禁,太后罚你。可是有急事?”
李令月贴着她的螓首,微微笑着,“当然是有急事。”她见婉儿急着挣开,便轻挑了婉儿的下巴,揶揄道:“不急。我倒觉得这时辰恰好,因为这夜禁,今晚怕是要打扰你了。”
上官婉儿眸中带笑,她拍下李令月不安分的手,轻声嗔道:“堂堂公主没个正经。我去帮你传个话,等着。”
“是,上官驸马。”李令月躬身作揖,滑稽的模样逗得上官婉儿扑哧一笑,抬手点了李令月的额头,回过身她就又恢复了往常,仪态大方地走了进去。
她进来的时候,武太后还未歇息正穿着寝衣斜依在榻上看书,听到声响她抬起了头,“婉儿,可是有事?”
上官婉儿施了一礼,颔首应道:“太后,公主来了。”
“这个时辰。”武太后暗自思忖,想也许是有了逆贼的消息,便开口命道,“让她进来。”
“是。”上官婉儿退下,俄而,李令月便同她一齐走了进来。
“阿娘。”李令月见礼,将信笺双手递了过去,“慕蓁来信,儿方收到便赶来见你。扰了娘休息,还望娘不要怪罪。”
“无碍,反正我也还未歇息。”武太后将信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眼,笑颜便彻底绽开,“不错,那个苏家娘子确是可用。阿月,你料得也准,娘记你一个大功。”
“谢谢阿娘。”李令月又将两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慕蓁寄来的名单,还有檄文。”
武太后挑了眉头,接到手里细细看了名单,倒是和预想中不大相似,这里面居然没有一个正统的李家皇族。她瞥了李令月一眼,神情有些复杂,“这便是全部人名?”
“是。”李令月颔首,她看到名单时也轻轻舒了口气,这比她上辈子见过的少了数人,不仅李家的人没有几个,就连薛家也没有牵扯进去。因是发现的早,势力还未扩及吧。真好,这次保全了他。
武太后未置可否,她又拈起那张檄文,檄文比名单要长,夜里费眼,她看了眼密密麻麻的字,就将这张纸递给了上官婉儿,“婉儿,念。”
上官婉儿应了声“是”,正准备开口,却被李令月拦住,“婉儿且慢。”
李令月望向太后,面色有些为难,“阿娘,那檄文是逆贼用来蛊惑人心的,写得都是些胡言秽语,还是不要看了。”
武太后觑向她,淡淡开了口,“无妨,我倒想知道他们怎么说我。婉儿,开始吧。”说完,她竟缓缓将眸子阖了上去。
上官婉儿看了李令月一眼,两人互相对了个苦笑,随后上官婉儿朗声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方念了个头,上官婉儿便知晓李令月为何阻拦,她观了观太后神情,见太后依旧阖眸无动于衷,便继续念了下去,“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2”
“婉儿。”檄书尚未念完,上官婉儿便听到太后唤自己,她收了书卷,颔首待命。
武太后的眸子也睁了开来,凤眸里没有被诋毁者应有的愤恨,有的竟是惊讶与遗憾,她问李令月,“阿月,这檄文何人所作?”
李令月恭声回道:“似是骆宾王骆临海。”
太后从床上坐起,李令月和上官婉儿连忙赶去服侍,却被太后挥去。武太后站起了身,从上官婉儿手里取过檄文,走到书案。上官婉儿忙添了几盏灯,借着灯光,武太后细细看了起来。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太后琢磨着檄文上的诗句,扼腕叹息着,“如此文采,宰相之过矣!”
上辈子业已听过阿娘此举,但此时亲眼见着,李令月还是震撼了,她阿娘的气量确实很大,真不愧是开创女性皇朝的第一人。她走向前去,同母亲禀告道:“阿娘,此人现在扬州。”
武太后还在看那卷檄文,她轻声吩咐着,“告诉苏、王两位将军,好生待他,等他到洛阳时,我要见他。”
“是。”李令月领命,又问,“那其他人呢?”
“也带来洛阳。”武太后眸里寒光奕奕,她轻启朱唇,声音清冷的可怖,“斩了。”
“是。”皇者必也有足够的狠心,李令月并不意外母亲的抉择,她应了声,便牵着上官婉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