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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根塔娜见到徐翰,是在她进宫的第二天中午,随着太监用悠长的语调喊着陛下驾到,所有的宫女太监齐齐跪下,身穿着五爪龙袍的徐翰缓缓地走进格根塔娜的视线里。
格根塔娜有一肚子的怨气,可是看到这个情形,还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徐翰扫视了一圈儿屋里:“阿纹呢?”
格根塔娜咬咬嘴唇:“他这阵子太累了,还没起床。”
徐翰皱了皱眉:“昨天早上就进城了,难道昨晚半夜才睡么?现在马上就中午了,这个睡法反倒伤身。”
格根塔娜冷笑了一声:“陛下竟然还有心思管阿纹的身体?”
徐翰看了看格根塔娜,原本是想要让她平身起来的,一听她这样,话倒嘴边便又收了回去:“你说的什么话,难道阿纹不是我的儿子?”
格根塔娜憋了一肚子的气,到了皇宫一天一夜了才见到徐翰,早就快要气炸了,闻言尖声叫道:“你也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堂堂正正的嫡子,硬是被你弄成了小老婆生的,你好意思问我怎么教儿子的!我怎么教儿子?我能怎么教儿子?人在做天在看,你当阿纹是傻子么?便是我什么都不说,你当他感觉不到你对他如何?”
格根塔娜稀里哗啦一口气说了这些,以为徐翰会发脾气,可是徐翰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话说完,一开始还敢抬着头盯着徐翰,可是跟徐翰对视了只有那么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慌乱地把头转开,悻悻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你要是生气,就怎么罚就怎么罚,大不了还让我回朔州,在那里倒比这里自在!”
“好啊,你想回朔州,那现在就回去吧!”徐翰慢吞吞地说:“只是你明白,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就会立刻让人送你回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你想好了?”
格根塔娜过去是经常跟徐翰乱发脾气的,这次也不例外,此时此刻听到徐翰这么说,下意识地就想说“回去就回去”,可是眼神扫过徐翰那张淡漠中透着威严的脸,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今日今时,徐翰再不是那个被排挤到朔州的失势皇储,他是这个国家名义上和实际上的主人,他一言九鼎,他一字千金,他掌握着这个国家绝大部分人的前途与命运——也包括她和她的儿子,格根塔娜的嘴唇抖了抖,到底没有勇气把置气的话再说一遍。
徐翰看格根塔娜不敢答言,叹了口气:“你其实是没有回去的勇气的,当然没这种勇气也正常,可是你又是哪里来的勇气这样口出狂言呢?这里不是朔州,不是那个你可以随便发泄而不用担心受到惩罚的地方,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看着,十几年了,你还跟当年一样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合适皇后这个位置么?”
格根塔娜红了眼睛叫道:“我不合适,那谁合适!”
徐翰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会再立一个皇后呢?”
格根塔娜冷笑着说:“说了半天,你不就是为了让阿纹当不了嫡子,所以宁可把后位空着也不让我做皇后么?”
徐翰失望地看向她,他环视了四周一圈,摆了摆手,屋中的太监宫女们纷纷推了出去,诺敏有些担忧地看了格根塔娜一眼,咬了咬嘴唇,也走了出去。徐翰见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这才对格根塔娜说:“你以为,皇后的位置是什么?便是小门小户,娶一个妻子还要掂量着她是否能够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呢!难道你在草原的时候,你的哥哥们是随便带回来一个抢来的女奴就能可以娶做妻子的么?”
格根塔娜气的满脸通红:“你,你竟拿我与抢来的女奴相比!”
徐翰叹了口气:“那么你觉得,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大卫的?”
格根塔娜登时僵住,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大卫?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便是做晋王妃都有些勉强,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做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可那又怎么样呢?道理她全都知道,可到底意难平!若她的脾气能改,有何至将与徐翰的关系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比如昔日他与虚寒的关系,她冷静时也曾反省:自己的脾气确实太不讨人喜欢了,要改,要多关心关心丈夫……可一转眼便又会恨恨地想:凭什么要我低头?他自己有儿子有小妾,便是没有我在身边也快快活活的,凭什么明明他过的比我舒坦,反过来却要我讨好他?他对我又不好,我凭什么要对他好?
格根塔娜心底里未尝不知自己跟过去的王妃,跟其他的王妃贵妇是不一样的,可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她又自卑又骄傲,这两种感情纠结到一起,到让她比普通的贵妇们更不注意维持与丈夫的感情:似乎低头了便更卑下,又似乎怄着一股气:我便是不讨好你也能过得很快活……而徐翰呢,本也就是心灰意冷,满腔的父爱又都倾注在失去母亲的嫡长子身上,他其实是放纵着格根塔娜的:不喜欢她,但是也不想难为她,她高兴怎样便怎样,随她去,便是这种感觉,而时至今日,徐翰意识到自己把她放纵的过分了,儿子更是被教的一塌糊涂,后悔却也晚了。
说穿了,不过是她的任性,遇到了他的放纵。
成亲这么多年,徐翰第一次提及了格根塔娜的身份,格根塔娜愣了半晌,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是我不好,是我身份卑下配不上你,可你怎么忍心让儿子成了庶出,你怎么忍心?”她原本跪在地上,哭着哭着已经瘫坐在哪里,看着十分的可怜。
徐翰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好受,轻轻蹲了下来,伸手地给她一个手帕,叹了口气:“你觉得,当日阿纹的身份,比得上那时候的秦王齐王楚王豫王这些人尊贵么?他们都是庶出。曾几何时,你盼星星盼月亮地希望阿纹能够走出那个牢笼,自在的生活,可现在,你却觉得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王爷不够好?你仔细想一想,你最想要是什么?我曾记得,前些年你跟我吵架的时候,说只要能让你出了那座大宅子,便是吃糠咽菜也乐意……我记得你的话的塔娜,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后,你就可以跟着阿纹去封底,鲁地丰饶,离国都最近,又十分安宁,又舒服又自在,你在那里是王太妃,想上街就上街,想出门就出门……除了不能回草原意外,你可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现在不敢随便给阿纹定亲,等过几年,阿绍会给阿纹找个好王妃,你会有许多孙子孙女,都是正正经经的王孙,再不会像过去那样憋屈……你高高兴兴地在鲁地生活,儿孙满堂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格根塔娜原本就在哭,闻言哭的更厉害了:“谁稀罕什么鲁地,你要真对我好,就放我回草原!”
徐翰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说什么傻话呢?这么多年了,你们家的那个部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塔娜,别闹了,为阿纹想想!”
格根塔娜虽然已经快三十岁了,可是她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人际交往:小时候是雄鹰部的小公主,从来只有别人哄着她;后来被当做礼物送给大卫皇帝,还没等遭受到后宫生活的磋磨便被徐翰讨去做王妃,她其实是从来没有为任何一段人际关系做过努力的,遇到事情妹妹只想着自己也是难免的,但同时,她骨子里也依然保留了少女是的天真烂漫,徐翰微微一劝,她的心思便又有些活动,有委屈,但又觉得那样似乎也不错,然后,她听到儿子讥诮的声音:“是啊,多好啊,我跟我的母亲去鲁地过自在的生活,然后那个那大哥继承皇位做皇帝!多好啊,父皇你可真是不偏不倚啊!”
只这一句话,格根塔娜已经有些松动柔润起来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徐翰原本半蹲在地上给格根塔娜擦眼泪,闻言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一脸愤愤的小儿子,他长得跟自己有点像,但更像他的母亲,头发微黄,眼珠也是微黄,稍微仔细看一看,便能看得出他是个混血的孩子,徐翰看向这个可能是自己唯一血脉的孩子一眼:“你既然知道他是你的大哥,就该明白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提起他才是对的!”
徐纹梗起了脖子:“大哥?哪里来的野种,也配我叫他一声大哥!!”
徐翰的脸色沉了下来,格根塔娜的脸色也刷地一下子白了,徐翰走了几步,对徐纹说:“这是谁教你的话?”不等徐纹回答,他猛地把头转向格根塔娜:“你都教了他些什么东西!!”
格根塔娜原本已经有些想通了,可此时此景,新仇旧恨又一次涌上心头:“我教了什么?我能教什么?不过就是说了大实话而已!你宁可让一个外人做太子也不让阿纹做太子,还不许我说么!”
徐翰失望地看向格根塔娜:“你难道不明白么?便是没有阿绍,阿纹也是不可能做皇帝的!”
“那又怎么样?便是阿纹做不了皇帝,凭什么要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做皇帝!”
“住口!”徐翰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嗓子发腥,他强自把用到嗓子边的腥气咽回去,沉声道:“阿绍是太子,也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你好好地在颐华宫里休息,顺便学一学宫中礼仪,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徐翰说罢,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到背后徐纹说:“父皇倒是对皇兄掏心掏肺,就是不知道日后我那皇兄会怎么对待康儿。”
徐翰扭过头来,重又看向自己这个幼子,却见徐纹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他看着徐翰,眼中全是快活:“怕只怕父皇前脚刚走,后脚我那苦命的侄儿也就跟着去了!不过也好,反正在您眼里头只有大哥跟他的孩子才跟您是一家子,这样子团聚也不错,江山什么的,给谁有什么关系呢?”
“啪!”徐纹的脸上多了一个五指印,却是徐翰打了他一巴掌,他把头歪到一边,冷笑道:“你气什么呢?不过这事儿还真不好说,鬼知道那个贱人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这儿想想也挺有趣的,野种养个野种,大卫皇室,两代野种!”徐纹正说的痛快,嘴巴却被格根塔娜猛地捂住了:“住口,你个小孽障,你不要命了!”
徐纹把格根塔娜的手拽开,叫道:“我就是不要命了,怎么着?父皇,打吧,您打死我,回头那个野种再把你那宝贝孙子弄死,你可就心满意足地断子绝孙了!”
徐翰想要教训徐纹一番,给他讲讲道理,可是胸口气血翻涌,只觉得腥气已经再次到了嗓子眼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敏妃,你看住你的儿子,不要让他离开这里一步!只觉得只要他踏出这宫殿一步,就不再是晋王了!”说把这句话,他转过身去扬长而去,走到宫殿门前对卫兵道“即日起,颐华宫吃穿用地皆有内务送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随便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