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新兵(赵栋成)16

万变黄衣之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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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军打仗的时候,做饭第一讲究的是方便快捷。热水烧开,带骨的大块羊肉直接丢进去,氽出浮末后再行捞出,换另一口锅盖上盖子煮到六成熟,然后直接用匕首割了开吃就是。这是塞北传来的做法,比炝羊肉汤配大饼、地坑猛火串烤肉之类的许蔡吃法粗犷许多,但是羊肉入口之时格外细嫩,只需几下随意的咀嚼,肥瘦肉块就会在舌苔之上彻底化开。醇香浓郁的肉汁瞬间充盈整个口腔,带来爆炸般的、令人忘却周遭一切的单纯鲜美……

    吃到老家饭菜,让綦连猛变得格外慷慨。他从鞍袋里头掏出珍藏的土褐色陶罐,把暗绿色的自制腌韭花用银刀挖出来,和一个伍里的五名同袍共同分享。有了这份刺激的咸辣口感助阵,赵栋成几乎是只用三两下,就把分给自己的半斤羊肉给吞进了肚里,可他直到吃完还只是觉得,自己不过是把着羊排啃了几口而已。

    眼巴巴地看着其他骑兵大快朵颐,那真是比上刑还要难受。待不了索性不待,赵栋成向綦连猛告了一刻钟的假,转身走回路边的新兵堆里,又跟马元勋他们并排蹲在了一起。一帮伙计究竟在一起嘻嘻哈哈说了些什么,赌骰子的赢家最后究竟是谁,这些细枝末节赵栋成事后都已经弄不清楚了。但他清晰地记得,这是在到达京师汴梁之前,行军途中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进了朝廷台军,就不要妄想还能有什么午睡时间。填饱肚皮之后,三辰大幡立即就会回到执旗亲兵手中,而整个行军纵队,也会在最多两刻钟之后收拾好一切,再度回到官道上的紧张行程。包铁的车轮驶上夯土路面,在响亮的辘辘声中滚滚向前;钉掌的马蹄走下路基,与轻甲的骑手再度奔赴未知远方。

    九月初五,整支军队一共行进了四十五里,綦连猛的轻骑伍,总行程加起来则要三倍于此。因此,赵栋成已经做好了在初六这天全身虚漂、关节错位、大腿根部火辣辣地肿痛一片的准备。然而,他实际得到的东西,远比这些更为可怕。

    申时一刻,他们六人在持续半个时辰的直线东行之后,抢在全军上下一千七百人之前,第一批踏上了郑司州境。秦宗权昔年留下的白骨之塔,也最先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不是一座京观。京观只是将斩下的敌人首级码放整齐,然后浇土封筑,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座底宽顶窄的四方形黄土堆,只有在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之后,才会露出几枚惨白色的破碎颅骨。但秦宗权在二十一年前留下的那个东西,却是一座最高点超过五十丈,扭曲、畸形,仿佛由烟雾直接凝固而来的丑陋高塔。

    黄白色的塔身布满疖瘤,每一处褶皱、每一处隆起都是由残破的骸骨拼凑而成。下至宽逾百尺的圆形底座,上到锋利如矛的细长尖顶,成千上万具骷髅紧密连缀、互相挤压,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深邃接缝,看上去就像一只只永不闭阖的邪恶眼眸,从中伸探出彼此纠缠不已、仿佛噩梦现世一般的无数分叉棘刺。高空的劲风吹过塔尖,撞散为一团团翠绿的磷火。始终不曾腐烂的残存皮肉,在众目睽睽之下散发出肉眼可见的灰黄色恶臭。

    綦连猛也好,赵栋成也罢,整个骑兵伍的六个人十匹马,全都没有接近这座白骨高塔的打算。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把这个不详的地标直接绕过,然后顺着牧牛人历年踩出来的上坡,走上了夯土板筑而成的小清河堤防。然而,即便是有意避过不看,入世魔君在大地上留下的那道伤疤,仍旧会始终伴随在他们身后。

    二十一年过去了,塔底周边仍旧是寸草不生,赫然形成一个半径百步、无时无刻不在冒出白色蒸汽的炭黑圆圈。瞪眼看得久了,似乎还能看到妖邪狂舞的身影,耳道深处,也会隐约听见当年受害者绝望的哀鸣。

    这座高塔并非由秦宗权有意建成。但受困其中的所有冤魂,都是这位入世魔君一手造就。当年,秦宗权将曲阜劫掠一空满载而归,又在司州州境以逸待劳,将尾随追击的一万两千名朝廷中兵尽数围歼。作为魔君,他庆祝这次大胜的仪式,就是把五千名俘虏、七千匹战马、一千头驮畜连同邻近村庄的两万百姓聚集在一起,刀挥斧砍尽数杀戮。浸满死者鲜血的土地,一直到了流民重回家乡,依旧是黝黑潮湿、腥臭扑鼻。

    若只是单纯的屠杀,改朝换代时互相攻伐的各路“群雄”,以及趁乱打劫的北狄、倭寇等辈,全都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但秦宗权和他的追随邪众,可不会仅仅满足于当胸给人一刀。他就像杀牛宰羊一样,把最好的皮肉剔下来,留给自己的牙兵当作军粮,剩余部分则慷慨地赐给殇帅,让它们麾下的妖邪尽情分食。

    据小老谢经历过那段日子的老人回忆,当年的屠戮与活剜结束之后,残存下来的白骨重重叠叠、遮盖原野。妖邪们嚼净筋肉之后,吐出的毛发、指甲彼此粘连,大张大张地铺盖在草浪上,仿佛粗制之后正在晾晒的暗色毡片……淡黄色的油渣遗落遍地,苍白色的筋脉在烈日之下迅速枯萎。魔君离去之后,位于小清河西侧的这片凹地遍布黑红血渍,仿佛一座绵延百亩的特大号屠宰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始终没有任何食腐动物接近觅食。

    乌鸦、野狗、蛇鼠乃至大大小小的各种虫豸,被那股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尽数驱离。至于遗留在原地的破损骨殖,则在因为妖邪大批聚集从而变得格外兴旺的太虚之力塑造下,逐渐地粘连、吸引、互相挤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生长,仅仅用了一个月,就形成了这座螺旋上升的五十丈高塔,形态至今不变。

    据说,王继勋在接任颍镇节度使后,曾经雄心勃勃地聚起三千忠武军,准备动用从铸铜将军炮到手持大铁凿在内的各式工具,把这个不详的骨头堆给一举端掉。然而,命中的炮弹只不过震下几抹骨渣,靠近爆破的两什牙兵更是被直接吸入塔内,连惨叫都来不及就成了全新的骸骨材料。

    出了这事以后,再没有人提过拆塔的事情。附近住着的百姓,比如雁鸣村的那些羊倌,也绝不敢把自己或者牲畜的手脚伸进黑圈里面。也许直到五百年之后,这座骨塔仍会是矗立如常,继续在晴空的映衬之下,散发出摇曳的翠绿磷光,继续吸引那些——

    那些本不应该受到凡世影响的自然现象。打从新兵出发开始,就一直在西边天空慢慢爬行的那片雨云,此刻正向着白骨之塔所在之处,急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