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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临时搭就的凉棚底下,除去水泡破裂的“咕噜咕噜”,人们耳中还能听到的声响,便只剩下了仔细咀嚼的“沙拉沙拉”。许蔡七州的宣讲者、逃跑佃户的庇护者、迷茫村寨的指导者……顶着如此之多的头衔,又被官府来人直勾勾地盯着,但是大先生却显得异常轻松,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紧张,一路按照自己的节奏,轻松自在地享受鲜美鱼肉。“两位。如果觉得学会了,就也动筷子吧,”他中途仅仅停下来一回,简单说了几句,算是招呼对面的两位客人:
“肉放的太久,会变的又软又粘。”
廖升含糊地说了一句,似乎是在表示感谢。吴若为把两只干净的执笔手放在膝盖上,阴郁地向大先生连翻两个白眼。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似乎是准备把“朝廷命官”的矜持给一直坚持下去了,可大先生在对面不紧不慢地享受口福,鱼肉蘸上生抽之后散发出来的香甜更是一刻不停地向外广播,就连吃撑了的苏然都被惹得一嘴口水,更不用说饥肠辘辘、又兼挺着腐败将军肚的两位大官了。
吴若为最先伸出了筷子。但他干这件事的时候眼珠子一直在转,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开脱,还是在琢磨是否真的要效仿东道主。总而言之,他最后还是自大地把大先生的手法扔到一边,自以为是地把一大堆薄如蝉翼的鱼肉夹成一团,放进盆里涮了又涮,直到快煮化了方才捞出,满脸堆笑地给自己上司夹了过去。
这种拍马屁的手法,连苏然看了都觉得拙劣,更何况是做到五品官的廖升,他礼貌地接下了部下的孝敬,但是完全没有入口的意思。实际上,吴若为刚把熟烂鱼肉弄到上司的青花瓷碟,廖升就把仅仅夹了一片薄片的私人银筷伸入了沸汤,左一圈,右一圈,然后猛地向下一沉,手法完全照搬东道主,就连咀嚼的频率,也特意模仿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停不下来了。两片、三片、四片、六片……五品刺史廖升惊奇地扬起双眉,就像找到蜂巢的黑熊那样喘出粗重鼻息,越吃越快越吃越急,贪婪的吃相连饿狼都要自愧不如。吃到得意,他干脆把瓷盘端了过来,一片连一片不间断地连轴涮,很快就在自己的圆碟里堆起一座鱼肉要塞,热腾腾地浇满鲜美生抽。
“今儒有言,‘脍炙人口’,”廖使君一面往嘴里猛塞鱼片,一面还不忘炫耀学问:
“《毛诗》、《论语》,亦多有载。某今日亲尝,呜隆呜隆,方知不虚哪~”
他还有心思引经据典,旁边的吴若为,已经是只顾狼吞虎咽,别的什么都不顾了。长社县令现在满嘴满口塞的全是鱼肉,鼓鼓囊囊好像准备过冬的松鼠,一边费力咀嚼一边还得点头赞同,忙的他是汗如雨下,扩散开来的瞳孔一片混沌。区区一盘鱼肉,显然不够这两位饿鬼分的,苏然很快就变成了在厨棚和凉棚之间来来去去的小陀螺,每次都从萨满那里接过两只青花瓷盘,流水似地为两边送上新片鱼肉。稍微慢上一点,就赶不上客人的消耗速度。
宾主三人专注于享用美食,富有节奏的咀嚼与吞咽,仿佛最最虔诚的祈祷。当他们最终放下碗筷的时候,消耗掉的鱼肉已有整整十盘,两条五斤重的胖头鲢鱼丁点没剩。大先生肠胃不好需要控制饮食,一共只吃了两盘,在苏然撤收餐具时,还很有风度地用手帕擦了擦嘴。比较之下,对面的廖使君和吴县君,两人的表现可就差的远了。
他们几乎瘫成了马扎上的两堆烂泥,双眼无光、饱嗝连连,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油光发亮的红脸膛上,就像热恋中的少年一样透出满足,仿佛今生从此再无遗憾。八盘鱼肉,外加咸菜、糖蒜与去火的茶水,这两位大官吃的是一干二净丁点不剩,唯有吴若为那碟用来拍马屁的烂肉没有动筷,送给那个小差役权当赏赐。差不多有半刻钟的工夫,吃饱喝足的两人幸福地微笑着,鸦雀无声连小指头都不愿意动上一下,只有偶尔发出的、充满愉悦的呻吟,才会暂时打破宾主之间的寂静。/大先生再上,那声音真是恶心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过,这点不悦仅仅只是开始。更令人恶心的,还在后头。享受完饭后余韵之后,吴若为按住饱涨欲裂的肚子,摇摇晃晃地把身子坐直,曾经迷离的眼睛眨上两眨,再一次地出现了敌意与挑衅。“先生今日盛情招待,吾等确实受用。感谢。”他勉强挤出句客套话,然后赶紧把脑袋转向廖升,得到后者的颌首赞许后,这才接着往下说道:
“酒足饭饱,正好可以谈些正事。大先生,邨中人口簿册,可否拿出一观?”
“如果我这里有详细的人口簿册,州、县是否准备按户分田?木炭不用再添,苏然留下,其他人去忙,”大先生对苏然简略地打个手势,然后高傲地冲着县官扬起下巴,语带不屑:
“高祖神武皇帝当年明确下诏,在国朝全面推行均田之制。吴县君,许州应当还是大齐境内的郡州吧?”
“何出——废什么话!我说大先生,你是想谈律法诏令?行啊,”吴若为不知不觉就把“夫子话”扔到一边,说出口的话跟村里其他人听不出有啥区别。他烦躁地挠挠头顶,舌头在两排黄牙上舔来舔去,不知道是真塞了牙还是纯粹心里紧张:
“许蔡人少地多,你只管把簿册交上来,县里保证按户分田,一亩都不少!”
“然后,我们这些人就可以到盐碱地、沙滩、村庄废墟和野树林挖虫子吃了。”大先生时机正好地补上一句讥讽。炭火渐渐熄灭,蒸汽愈见稀薄,苏然这位师傅的阴沉脸色,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客人面前,就连那位抱着一堆零碎的小差役,都被引得把脑袋伸了过来。
“富商和地主可以随意把好地占为己有,然后用簿册上没有登记的佃户耕种。老老实实的本分人,为朝廷着想甘做编户齐民,却被你们用荒草和荆棘随意糊弄,”大先生言语如刀,目光如炬,毫不留情地揭开吴若为身上那层画皮:
“官府既然不公平,那就别怪我们不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