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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劭明收住步子,见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讶异道:“刘公使?”
来者苍松也似站定,摆手笑道:“刘公使公干未归,我是一秘谭伯羽(注:1)。”
唐劭明听过这名字。迈出国门之前他爹唐生智曾提过一嘴,党国元老谭延闿(注:2)有个儿子在公使馆做事,叫他别有把柄落到这人手上。
唐生智与谭延闿是对冤家,水火不容。
民国九年谭赵之争,唐旅长跟着赵恒惕,卯足了劲跟谭延闿死磕,北伐那会更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从那往后,政坛之上但凡谭延闿憎恶的,唐生智必拍着大腿叫好;国军当中凡是唐生智忌惮的,都与谭延闿论得上交情。
可巧唐劭平也认得谭伯羽,评断却是八个字——行耿介,重然诺,可交。他在饭桌上说这话的时候,唐生智捏着念珠一阵咳嗽。
唐劭平说这位谭秘书少时留德,当过上海兵工厂的工程师,于军械铸造上是一等一的行家。
唐劭明颇想与这位军械专家多加亲近,可恨唐生智逐鹿中原那会的破事拖他后腿,十分掣肘。
谭伯羽递上封着火漆电报,面上并无嫌恶冷淡。“委座急电,正要与你送去。”
“有劳。”唐劭明心存疑窦,展信即阅。
电报全无标点断句,七行字一气读完,耗去半条性命。
只见那上头写着:“唐邵明先生台鉴:勃氏夜询图纸事,欲以重金购之,催促甚急,暂未允。欣闻汝言念忠谠,处置得宜,良深嘉慰。今委汝方面之权,襄助参事谭伯羽谋设厂谈判事宜,购换军备。并盼再接再厉,以竟全功,无任企望。中正手启。”
唐劭明见着谈判二字,心里痒了。他与谭伯羽寒暄几句,轻描淡写地说了“税警总团的下脚料”引得国防军与党卫军高官垂涎三尺的“怪事”,这玩意或许能给进行中的军火贸易谈判添几颗筹码。
谭伯羽默默听着,怎一个惊字了得。走廊上空无一人,谭伯羽仍不放心,赶紧把他拽进办公室。“东西在哪?这等机密,必须增派人手小心看顾。”
“东西虽在柏林,但他们就算把整个城市翻过个儿,也找不出一张指头。”唐劭明面皮厚过城墙,一本正经地打包票。
“此话怎讲?”谭伯羽奇了。
“突击炮图纸虽然没的问题,但完全是参考德国人的铸造工艺和作战特点。以国内兵工厂的技术,十年之内绝无可能批量生产。之前担心泄密落到日本人手里,税警总团的原稿已经毁了。这图纸得的偶然,连黄总团长都没听见风声,只有委座、孙立人团长和几个机要人士晓得。如今东西也不在别处,只在这儿存着。”唐劭明狡黠地笑出一口白牙,敲了敲自己脑壳,“咱们一时半会用不着,未必不能拿去卖个好价钱,换些用得着的东西。”
饶是谭伯羽见多识广,也不曾想在此地与八十年后的刁滑讼棍狭路相逢。
唐劭明肚里本有存货,兼又长了死鬼唐二少吓人的绘图本事,正巧用在此时。他问谭伯羽借了纸笔规尺,几分钟画出个三号突击炮的简易模样,数据比例都勾得清楚。他怕谭伯羽不信,又极尽精细地绘出动力单元侧剖。“您是行家,您觉得这东西能买个什么价?”
谭伯羽精通军械铸造,细细看完图纸,竟一言不发。
此人手里攥着真货,品相上乘。
他摸出火柴,抖着手擦了好几下,把两份东西焚烧干净。蒋校长倚重这年轻军官的意思明显,并未因着唐生智的缘故外举避仇,浑不似从前做派。
谭伯羽本来对面前之人存着七分戒备,然而当他试探着与唐劭明说到军火采办之事,这少年竟似深谙此道的老手,把克虏伯莱茵金属哄抬价格的花招一样样掰出来,将应对拆解的古怪招式毫不藏私说与他听。
“现在德国卖的军火价格高出国际市场价两三成,这批重机枪算起来要费不少银钱。一次买这许多,他们死也不肯松口,定要大赚一笔才罢休。”谭伯羽叹息道。
唐劭明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这笔生意或可分几次来做,万不能人知道我们有多少预算,总共要买多少,要做个细水长流的样子出来,不能让他们竹杠敲得这么痛快。这头一单数目做小,只买一个大厂的货,但要它爽快赚足那额外的两成价款,下一单没捞到好处的工厂就会拿着便宜的价单私下来谈。越是小厂,给出的数目就越接近底价。至于私下交涉之事,尤其是捷克、法国工厂的消息,可故意放出风声,然后多晾几天,让他们猜不透咱的意向,不过这回依旧把生意交给那质量极好的老厂。老厂想保住生意必定压价,新厂想分一杯羹也会送造得极好的样本过来,这时咱们就争取砍价两成,顺带留意新来的样件,也稍稍买上一些。但验货的规矩得定死,抽检率是从前的双倍,若是货物偷工减料,膛线磨损马力缩水,那对不住,往后再别想做咱的生意。没了克虏伯,捷克的东西做得也顶好,得让他们知道有人在里头竞争,咱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这第三单往后,价格会继续下降,趋于稳定。与老厂做的,与国际市场价平齐,买他六七成;与新厂做的,比行市低一成半,但要让他们有钱赚,买剩下的三四成。新厂不傻,只要提一句,账上的事他们自会做好。”
唐劭明干起老本行敬业得吓人,连做假账的旁门左道都与谭伯羽解释清楚。
谭伯羽把他说的每一句歪点子都存在心里,暗暗瞄着唐劭明的胸脯琢磨:这少年的心肝剜出来准是黑的。
“有理!”谭伯羽长吁一口,会意笑道,“唐中尉果然是党国之栋梁,只是不该从戎。”
唐劭明一摊手,尽是无辜:“刚才这番话发自肺腑,可惜碍于身份只能与先生晤言一室之内,要是给旁人知道,恐怕崩我之前得再加一句评语——帝国之蛀虫。”
唐劭明与公使馆的要人接上头,又有蒋校长手令在侧,行事大为方便。他手中攥着让国防军和党卫军大佬垂涎三尺的突击炮图纸,公使馆的参事专员又用上了现代人请君入瓮的各种法子,唇枪舌剑虚实试探了月余,终于把那大宗军火价格压下近两成。
这一来二去,唐劭明成了谭伯羽办公室里的常客,与公使刘崇杰、复兴社出身的武官都梯等人混得脸熟。谭伯羽没法将这么忠心为国的年轻人跟墙头草唐生智的小崽子联系到一块,索性搁下前仇旧恨,几封拍回南京的电报都对他赞誉有加。
唐劭明帮扶生意上瘾,借着隔三差五被古德里安拖去观摩战车演习的机会,给守株待兔的曼施坦因吹风,引得愿者上钩。
然而他千算万算漏了一样。曼施坦因被他撩得心痒难骚,暗中往部队局打了报告,打算悄没声地把生米煮成熟饭,调唐劭明到第二军区听他差遣。然古德里安比曼施坦因更奸猾,到嘴的肥肉绝不拱手让人,一个电话挂到魏将军面前。
魏将军磨着牙,老脸气得青青白白。他一脚蹬上唐劭明屁股,踹趴到壁炉前。“还回来作甚,去什切青啃草皮罢。”
唐劭明急了,往后见不着香喷喷的芸姐无异于晴天霹雳。
唐劭明不出口哀求,一副会捅马蜂窝不会收拾残局的怂相,不动声色戳上魏将军心窝子。“爸……”
他这一个字叫得魏将军受用,抬着巴掌落不下去。
魏将军心烦意乱砸了他几拳,立即找来老友龙德施泰特相帮。
龙德施泰特体恤魏将军中年丧子,便是两肋插刀也要留住让他焕发人生第二春的得力助手。
龙德施泰特卷着纸烟,给他指条明路:“要留这孩子,只缺法肯豪森一张电报。”
魏将军会意,狠狠瞪了唐劭明一眼,提笔草就危言耸听的电报词。他略一变通,电报直拍南京憩庐官邸,着鹰屋(注:3)亲启。
蒋校长先见着了报。
毛子动手撬他的利市仙官(注:4),蒋校长登时比法肯豪森更急。
当晚蒋校长的劝归信和法肯豪森的加急电报就到了柏林。
部队局长贝克提防装甲兵团一支独大,正头疼着,见了两封友邦索人的电报,大喜。他立时顺水推舟,驳回曼施坦因期盼已久的调职令。
唐劭明吃了定心丸依旧不老实,偶尔盗用几句《注意!装甲兵》的战术分析,撩拨得古德里安与曼施坦因□。
这日,他活像吃了大亏似的露出口风,说南京那帮急功近利的官僚被猪油蒙了心,逼他把图纸便宜卖了,换几条破烂的子弹生产线回去。“换了生产线也没用,没有像样的钢,造出来的枪弹连野鸡都打不死。”唐劭明一面恼恨地抱怨,一面用心默记古德里安从戴姆勒-奔驰厂里强要的装甲车辆设计图稿。
古德里安大喜,与曼施坦因换个眼神,嘿嘿笑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只要有钱赚,军火商自是趋之若鹜。那儿市场大,钢铁厂也晓得先占先得的道理。”
“如此下去,岂不成了垄断?不行!”唐劭明见好就收,生闷气似的不再接言。
曼施坦心情甚好,亲手泡了杯香气扑鼻的咖啡给他。“尝尝,海因茨最喜欢这味道。”
唐劭明一口吞下肚,刚要夸赞,冷不防被这两人弹冠相庆的模样倒了胃口。“太甜,娘们喝的。”
古德里安呛了,好在能忍,没喷他一身。
唐劭明摇头唏嘘着离了两头饿狼,回家偷乐。
往后一连数日,鲁兹将军、贝克、勃洛姆堡、迪特里希等人终于受不住馋疯了的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软磨硬泡,亲自出面游说希特勒;毛瑟克虏伯得了风声,也各怀鬼胎地从中活动。
圣诞前夕,大本营批准四条毛瑟尖弹生产线和专供德制军备铸造返修的小型冶炼、钢铁厂携全套半新不旧的设备装船启航,打着农机售卖的旗号到远东发低成本的不义之财去也。
唐劭明在柏林扑腾得动作不小,海德里希盯着手下人呈上的各种边角线报,摸着脖颈间早已消退的吻痕,犬牙痒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谭伯羽:原名翊,谭延闿长子,1920年赴德国勒登大学学习电机工程。1924年毕业,在柏林实习,旋归国。1928年夏赴柏林,任驻德公使馆商务调查部副主任。1929年归国任上海兵工厂工程师,同济大学秘书长。1934年底任驻德商务参事,并一等秘书。
2谭延闿:曾任湖南都督,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为人谦和,处事圆滑,素有甘草之名。与谭嗣同、陈三立合称“湖湘三公子”。长于诗法、书法、枪法,故绰号“谭三法。”因楷书为一绝,亦与于右任、胡汉民、吴敬恆并称国民党四大书法家。
3鹰屋:即1934年底继任德军顾问团总顾问之法肯豪森。
4利市仙官:即北路横财神姚少司,专管非正规途径取得财富,亦即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