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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六年,五月初六。
是时京城晴空万里,晨风徐徐,天色好极。城内市廛尽开,街巷吆喝着早食,拉开皇都崭新一日之帷幕。
福宝是城东刘记酒铺的孩子,上个月才满六岁,从小伶俐懂事。
昨夜刘大娘腿疾又犯,一宿都没睡好,偏偏刘大叔前不久离京做买卖去了,因而只有喊福宝去城西找相熟的大夫抓药。
所幸福宝土生土长,几个胡同几个弯了若指掌,攥着装了铜板的钱袋往外跑,也不怕被人坑了或是迷了路。
巳时将近,太阳慢慢烈起来,而福宝已抱着买好的药往回赶。
青石板铺的路,不甚平坦,好些石子被行人或马蹄磨得发亮。福宝又热又急,跑得来气喘吁吁,脚下不稳,终是在一个路口处撞上别人,一个跄踉就要往后栽去。
“嘶,不愧是生在天子脚下的人,连个小娃娃都这么横。”
就在福宝以为自己要摔个四仰朝天的时候,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及时地将他拉住了,随后入耳的便是一个倒抽凉气的吃痛声和一句带着南方口音的男声。
待站稳后,福宝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身前站着两个男子,各牵一马,身着寻常布衣,一青一白。方才被他撞着的就是穿青衣的,拉了他一把的也是此人。
青衣男子粗眉大眼,面带煞气,看得福宝直哆嗦,半晌都张不开嘴。
见此状,男子皱眉道:“撞到人了怎么也不吭一声,哑巴了?”
听到这话,福宝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睁着黑溜溜的一双眼睛把对方望着。
“梁昊,莫要吓坏孩子。”
这时,一旁的白衣男子淡淡开口,声音比青衣男子清亮得多,像是未变声的少年。
福宝这才注意起他来,偏过头去,只见他整个身形都比青衣男子小一点儿,肤色偏白,眉眼俱不出奇,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就像是一幅蘸着冷雨的烟墨山水。
他没有再对福宝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拉着马,继续往前走去。
青衣男子大概是他的跟班,见他走了,也不和福宝多计较了,松开了小孩的胳膊,粗声粗气地教训了一句,便也牵着马赶了上去。
福宝愣愣地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两人的背影,看这方向,他们应是要往西南去。
这两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辽东失守,山海关外蛮夷虎视眈眈,真亏得这京城还能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梁昊一边走一边低声闲聊道,“熙姐姐,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什么隔江犹唱后庭花……”
梁熙一身白衣,长发高挽,女扮男装,她看了梁昊一眼:“你不妨到宫门口高歌此句,保你没法再随我回金陵。”
梁昊摸了摸鼻头,只得换个话题:“刚刚那小娃是不是傻了,话都不会说。”
“如果他再看你久一点,估计就要哭了。”
“……”梁昊决定再换个话题,“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有机会见到魏大人。”
“你要是实在想见他的话,我可以给你机会进东厂。”
“……”
梁昊深深地觉得,自己就不该单独和梁熙走在一起,老老实实地跟其他兄弟躲在暗处跟着行动就不会枉受伤害了。
此次上京,明面儿上只有他和梁熙两人前往,实际上还有二十余人暗中跟随。
他们都是金陵富贾梁家的影卫,就算是放在中原武林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而梁熙是他们的头儿。
她是梁家影卫历史上第一任女总管。
今日她代表梁家而来,是向东厂领取梁家应得的报酬——隐秘的江湖宝物“鹑火”,这是魏大人曾许诺的。
那位大人在忙着排除异己之际,仍不忘把手伸向不受朝廷管制的武林,为此借助了一脚踩在江湖中的梁家的力量,利用梁家做眼线,真正做到一手遮天。
从此只知有“忠贤”。
说实话,梁熙对政客染指武林的事很是不屑。
但为人办事,身不由己,她本是弃婴,后被梁家收养,恩重如山,岂敢在这关系梁家生死的事上说个“不”字,只有麻木着自己,任由着影卫队成为东厂的走狗。
何其可悲。
京城西南隅较为偏僻,比其他地区少几分热闹,而东厂定下的碰头点就在这里的一间茶铺,避人耳目。
茶铺前头一点坐落着一排高楼,名为王恭厂,是给皇家制造火药兵器的地方,在一群矮小的平房间显得格外突兀,倒是方便了梁熙等人认路。
也不知是怎么了,梁熙抬眼望向这排建筑时,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
梁昊见她缓下了步子,以为出了什么事,警觉道:“熙姐姐,怎么了?”
“眼皮猛地跳得厉害。”梁熙并起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眼眶周围揉了揉,语气无异,“没事,大概是连夜赶路没休息好。”
梁昊松了口气:“等我们回了金陵,就求老爷给姐姐你休假。”
梁熙脸上笑了笑,心底却是叹了口气:她一介女流当上总管,本就是惹人非议,要付出比往任加倍的努力,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又哪敢奢求休息呢。
纵是卖命做得比谁都好,最后还不是只许她以男装示人。
活得当真憋屈。
梁熙也只是想了想,随即便收起了杂念,把马交给店小二,自己带着梁昊进了茶铺的最里间。上午的茶铺没什么客人,里头只坐了一个人,生着男人的模样,喝茶的动作却甚是阴柔,虽是做寻常百姓装扮,但举止投足间都透着从宫廷里带出来的拘谨与讲究。
对完两句七字暗号后,梁熙和梁昊才在对面坐了下来。
那宦官笑眯眯地开口介绍道:“奴才王海,是这王恭厂的监厂太监,奉‘九千岁’之命,特在此候着二位。”
梁熙的笑容淡淡的:“有劳公公了。”
王海看起来起码有四十多岁了,笑起来眼角都是褶子,他殷勤地为两人倒茶,继续道:“梁家这一年多来提供的帮助,‘九千岁’是记在心上了,日后定保梁家红红火火,安安稳稳。”
梁熙并不饮他的茶,只是应道:“烦请公公代梁家谢魏大人之恩。”
王海见梁熙不好搭话,便也不再热脸瞎凑了,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檀木盒,盒面上阳刻着鹑鸟祥云,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给对方验货:“大人您看好了,这便是传说中的‘鹑火’。”
只见盒内黄绒中躺着约莫只有两节指长的红玉,色泽明亮,玉内宛有火烧云,整块造型成鸟状,尖嘴肥身,翼下如一团火球。
梁熙不大会欣赏这类宝物,只觉得这东西既不能像剑使,又不能当钱花,费老大劲儿换来这个,实在是不值。
然而就在她要伸手接过来时,一记飞刀从后方飞来,正中王海额心,登时鲜血喷溅,王海整个人瞪着眼睛往后仰,与此同时一道污血自口中流出。
茶中有毒。
屋外响起刀刃相接的声音和骚动,估计是插足的第三方势力与梁家影卫打了起来。
梁熙眼疾手快,反应灵敏,拉着梁昊闪躲过紧接从身后飞来的利器,然后抢先将王海手中的“鹑火”夺了过来,握在手心,再转身踢飞椅凳,混淆视听之际拔出贴着腿裤藏匿的长剑,直直地往右前方刺去,快得来只在眨眼之间。
剑如飞羽,光若闪电,梁熙一袭白衣,似与折着剑光的长刃合二为一。
正如梁家上任影卫总管曾言:“梁熙之剑,光中见影,无声无息,直觉灵敏,三声索命,实是天生刺杀之才,当之无愧!”
使飞刀者一身灰袍,蒙面,手持弯刀。梁熙与他交手了一个回合后便出了茶铺,才发现外面已是混战一片,起码有四五路人马。
粗略辨认下,江湖势力有三波,其余的就是东厂和梁家的人。
东厂根本没有打算让“鹑火”离京!
梁熙眼色一沉,面覆寒霜,手中的剑却愈发轻盈灵活、冷静沉着,仅用三个回合便结束了与灰衣人的对战,脚下用力,直直把那人踹到六尺之外。
这边刚一搞定,身后便有人突袭。梁熙感应到杀气,往侧一翻,两手物品交换,左手持剑右手握玉,落地后立即往回反击,虽是遭人堪堪躲过,但还是刺破了胳膊,让一滴血珠不偏不倚地溅在了“鹑火”之上。
玉内的红云闪动了一下,而后似如烈火般燃烧起来!
登时,一声声巨响自地底发出,如雄狮震吼,又如炸雷滚滚。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朗日苍穹间就出现一特大火球,像是太阳降世,先是灼得整栋王恭厂燃了起来,接着下一秒附近的住宅都着了火!
不过须臾,视野就不清晰起来,到处都是烟尘与火光。梁熙本能地想要逃出去,却发现脚下颤动起来,一时间像是地震,好不容易站稳后,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爆炸声起,突如其来的热浪狠狠地朝她扫了过来,硬是把她推到了几米之后。
梁熙浑身都是烈火焚烧的痛觉,五脏六腑尽损,耳朵已然失聪。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逃不过死亡。
梁熙最后的意识,来自于她的手心。
发着红光的“鹑火”烫得她皮开肉绽,但执念却使她始终都没有松开手。
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梁熙早就不畏惧死亡了,只是有点迷茫。
若有来世……
白衣满是乌尘,女子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我定只为自己而活……
《明史·五行志》记载:“天启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厂灾,地中霹雳声不绝,火药自焚,烟尘蔽空,自昼晦冥,凡四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