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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这日在自己院里抚琴,兴致所致想起了从前林如海提起的一首古琴曲,偏她的书房的琴谱里没有,便想去藏书阁里找找。
林大人特意辟了个小楼用来藏书,大多是林家历代积累下来的,等不住这官宅时候要原样拉回姑苏的,另一小半则是他在扬州上班时候收集的。
藏书阁同姑苏老宅一样,叫天一阁,楼下隔了六个小间,暗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雪雁几个想着林黛玉估计一呆是一天,忙不迭先喊人去打扫,又叫备了点心茶水。再一个,平时在里头看管的小厮也得先回避。
宜霜抱琴,雪雁捧书,秋葵夏堇在后头偷笑,“姑娘这样子不像小姐,倒像书生,只可惜她们两个穿的是罗裙,换了书童样子更恰当。”
林黛玉回头一看,指着她俩笑道,“竟还有两个躲懒的小书童,你们一个端砚,一个焚香,这才真真齐全。”
宜霜抱着亲道,“不像书生,如今书生都忙着做八股呢,我看,像隐士狂生,在山水间随意拨弦一曲,实是快哉。”
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偏生说这样的景象来招她,林黛玉嗔了宜霜一眼,轻轻一阖掌,带着些许憧憬,“我欲醉酒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宜霜转身欲走,林黛玉忙拉她道,“你去做什么?”
“我明朝再来。”宜霜道,引得众人都笑弯了腰。
天一阁前头还建了个凉亭,雪雁道,“藏书阁里头都是些古籍,灰尘也大,姑娘受不得,还是就在这亭子坐了,弹琴也方便。”
林黛玉道,“我先进去找了琴谱,一会子再坐。”
琴谱归在六艺里,属经部,被搁在第一间里头,一进屋满室墨香并着特有的古味,丫头们都不喜欢,便站在门外头等她。
不想林黛玉翻了几本之后就空手出了门,宜霜问道,“没有找到吗?”
林黛玉摇摇头,吩咐雪雁道,“你去问问今年是谁晒的书。”
原来林黛玉摸了两三本都觉得书页有些犯潮,江南本就潮湿,若是再这样下去,这满是的古籍不是发霉就是生虫。
林黛玉坐在凉亭里等雪雁回复,随手拨了两三下琴弦,零零散散不成调,同宜霜道,“闲着无事,不如你说个故事?”
宜霜问道,“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林黛玉又拨了下琴弦,“就说个琴的故事吧。”
宜霜想了想,好像跟琴有关的都是写缠绵悱恻的,不适合林黛玉听,思忖半天才挖了个琴的故事出来,在秋日暖阳下眯着眼睛道,“从前有个人叫嵇康,他有天夜里睡不着,就去弹琴,结果引了个什么什么,那什么什么觉得他弹得太好了,就送了广陵散给他,但是又不许他教别人。”
“那什么什么是什么?”林黛玉笑道,“我原还想你说什么故事,竟是说这个。”
“那什么什么就是什么什么嘛,佛曰不可说。”宜霜仍旧眯着眼,似是犯困。
林黛玉轻笑,不再乱拨,一曲起手,指将出动入弦,做春莺出谷势,琴声潺潺而出,正是广陵散。
几个“书童”都是凑热闹的,只是觉得黛玉端坐抚琴的姿势分外好看,冷不防天一阁里走出来个人,揉着眼睛道,“师妹弹这广陵散,没有杀气,不好,不好。广陵散原为纪念聂政剌韩王,师妹指法虽好,未得神髓。”
林黛玉手下一顿,宜霜怒了,说好的清场呢,没有小厮,弄这么大个讨债鬼是几个意思。程青城自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走到林黛玉身边,一摸琴身,赞道,“好琴。”
这琴是南宋名家所制作,名作玉壶冰,琴薄且轻,正合林黛玉用。
“见过师兄。”林黛玉一福身,不过到程青城胸口处,程青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师妹这琴可否借愚兄一用?”
宜霜抢白道,“不可以。”
“宜霜……”林黛玉轻拍她一下,自己往后让了,“师兄请。”
程青城正要坐下,宜霜忙伸手抽走了石凳上的软垫,给林黛玉铺在边上的凳子上,“姑娘坐这儿。”
林黛玉又嗔了她一眼,让她莫要多事。
秋葵在夏堇耳边悄悄嘟囔道,“这要不要紧啊?以前姑娘和宝二爷一起玩,张妈妈可忌讳了。这……”
夏堇道,“偶然碰见一回不要紧吧,我们不说,哪个知道?”
那边程青城已经弹起了玉壶冰,也是广陵散,琴音铮铮,似见戈矛杀伐,及至最后一个音,余音尚在,琴弦却断了,刺耳的声音瞬间惊醒了林黛玉。
宜霜怒道,“弄坏了,要赔的!”
“无妨,今日多谢师兄指点。”林黛玉倒无第一次的面红耳赤,只视他作家中兄长,程青城歉然道,“今日是我莽撞,自然要赔,这琴我拿去修吧,好了给师妹送回来。”
林黛玉并不阻止,宜霜将琴塞给程青城,“姑娘还赶着弹吧,二爷早些修好,早些送回来。”
程青城家中女眷都有几分泼辣,倒觉得宜霜有些像她的刁蛮妹子,也不恼,真的就抱着琴走了。
等雪雁带了两个婆子回来,见桌上空空如也,诧异道,“怎么来找琴谱,倒把琴丢了?”
宜霜道,“被人偷走了。”
“啊?光天化日的,谁偷了的啊?”雪雁更奇怪了,“是不是进贼了,要报官吗?”
林黛玉一捏宜霜鼻子,“你今日是怎么了?桩桩件件针对师兄,可是有什么新仇旧恨。”
宜霜哼哼唧唧不说话,心道他是跟你有新仇旧恨啊仙草。
林黛玉看她乖了,才去问雪雁,“可晒过了?晒了几次?”
雪雁道,“奴婢问得清清楚楚,一次也没有晒过,说是太太没有吩咐。”
“哦?拿太太做幌子呢。不论太太吩咐不吩咐,咱们家每年六月六都是要晒一回书的,不光天一阁,就是我同父亲书房里的也都要晒一回的,若是一时躲懒,这书霉了潮了可怎么好?”林黛玉不悦道。
雪雁忙道,“所以我特特喊了两个婆子来帮忙晒书,今日日头正好,总也得晒一会子。”
“这些个书,两个婆子哪里够,多唤些人吧,这几日估摸着都是晴天,多晒晒。”林黛玉琴也没了,也不惦记琴谱了,挑了两本古籍带着丫头回去了,独留了雪雁在这里看晒书。
古籍珍贵,一般林家父女都是取几本看完了送回去再换新的,故而林黛玉这边取了新的,回屋吩咐她们将前几日看的送回去。
她说的清楚,“书桌上这几本都送回去吧,可别乱摆,乱了顺序。”
天一阁几个小厮都识一点字,分门别类还算清楚,只是今日大小姐发了话,他们要将功补过,都在卖力的晒书,见林黛玉屋里的小丫头来了,便道,“姑娘搁在外头吧,我们晒好了一并送回去。”
林黛玉书桌上不单单是古籍,还有一本她做了批注的王摩诘全集。
程青城抱了玉壶冰回房,又跑回天一阁看他的兵书,老远就瞧着呼啦啦的晒着书,正要走,一阵秋风卷落叶,脚边多了一张浅青的小纸,捡起来才发现是张薛涛笺。
上头簪花小楷,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首诗,是王维的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禁不住低声吟了一遍,又将薛涛笺翻过来,背面画了几枝寥寥的墨竹,不知是不是为了应这诗里的幽篁。
只是不是这薛涛笺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作,程青城正想着要不要问问晒书的书童,恰好瞧见清风不识字,在随便乱翻书,从最外头的一本书里吹出一张略有相似的诗笺,这一张却是红色的。
程青城忙追着捡起来,写的是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背后画了一枝木兰。
他干脆将整本书都借了来看,果然还夹了好几张薛涛笺,都是各种清浅颜色,正面抄录了王摩诘的诗,背面或是桂子或是山水,皆按前诗所作,虽笔触略有生硬,却都很有神髓。
技法能熟能生巧,可这传神就全靠天赋了,没有那一点灵性,再好的技法都只有匠气。
所有诗笺一字排开,才发现最后一张似是写了一半,只有前两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背后也无画。
程青城不免可惜,他习武之时,有时也会生出一点侠情壮志,最是喜欢这首少年行,便取了笔将后头两句补齐了。
又在背后画了杨柳落在楼台一角的景象,仿佛从这里往下看便是少年侠士正在垂柳下系马,不多时便登上这高楼痛饮美酒。
程青城等着墨迹晾干,心里猜测这本书的主人,这样小巧细致,不像是老师的手笔,更不会是师母的了。纸张墨色皆新,也不似旧物,难不成是师妹的?
他翻来覆去的又看了一遍整本诗集,除了批注,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也没有写什么字啊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