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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使臣离开建康的这天,旌旗招展,绣带飞扬,声势浩大。
淳安郡主,不,现在应该叫她淳安公主了,临时搭在路边的锦幕之中,许多人前来送行。会稽王妃一直在抹着眼泪就不说了,她的堂姐庆元郡主、表姐桓昭、瘐涵等人,那是肯定少不了的,还有灵寿公主的小女儿王湘,也言笑晏晏的陪在淳安公主身边,陪她说话,做最后的道别。
庆元郡主侥幸逃脱了和亲的命运,本来应该是趾高气扬幸灾乐祸的,其实却没有,还和平时一样温婉端庄,言辞谨慎。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几回讥讽于她,她也只当没听见,笑一笑便过去了。因为庆元郡主的一再忍让,这里的气氛还是很和谐的,至少没有吵起来。
“其实,做公主的人远嫁异国皇子,也是好事。”淳安公主身着北魏王妃服饰,似笑非笑,似喜非喜,斜睇庆元郡主,“无论南朝北朝,皇室总是特权最大、最尊贵的。公主下降本国臣子,生下来的孩儿便是普通世家子弟,比自己兄弟们的孩子凭空矮了一截。还不如嫁入他国皇室,以后若生下孩儿,尊贵无比。”
庆元郡主心平气和,“岂只尊贵无比,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呢。”
淳安公主说这话本来是要刺激她的,见她不为所动,镇静依旧,美丽的大眼睛便睁得圆圆的,狠狠瞪了她两眼。
王湘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甜甜的笑着说道:“表姐,愿你此去北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和表姐夫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伉俪情深……”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众人都忍俊不禁,“湘儿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恩恩爱爱?”王湘嘻嘻笑,“人家这不是想显摆显摆新学会的词么?”众人笑意愈浓。
这一打岔,就把淳安公主和庆元郡主这姐妹二人方才的不快给岔过去了。
范瑗和任江城母女二人走入幕中的时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范瑗是位神采飞扬的美女,虽然人到中年,美艳依旧,气势不减,那是不用说了,任江城年纪不大却天生丽质,秀美绝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走入幕账之中,众人登时眼前一亮,可以想像,她是何等的风华,何等的容光。
“范娘子来了,阿令来了。”桓昭和瘐涵亲热的迎上去。
王湘眼珠转了转,也跟着桓昭和瘐涵一起过去了。
庆元郡主不像桓昭和瘐涵那么亲热,也是彬彬有礼的,“范娘子,八娘,多日不见。”
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会稽王妃眼中好像要冒出火来,死死盯着任江城看了好几眼,如果她的眼光能够杀人,任江城早已死了一止一回,淳安公主皮笑肉不笑,“哟,智计过人的任八娘子来了?失迎,失迎,八娘子,你辛辛苦苦用计骗来的两座城池现在要被我带到北国去了,也不知你心疼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很是过意不去。”
桓昭蹙眉,“阿珠,那天你明明也在的,阿令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和庆元郡主才和北魏三皇子周旋的么?你不感谢她也就算了,还这么讥讽她。”瘐涵也道:“是啊,别人以讹传讹就不说了,咱们都是在场的,真实情形如何,再明白不过。阿令可没有骗人。”淳安公主见她俩帮着任江城,不由的红了眼圈,“我是你们的表妹,就要远嫁异国啦,你们不帮着我,反帮着外人,真坏。”
“阿令可不是外人,她是我阿兄喜欢的人,以后就是我阿嫂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呢。”桓昭心中暗暗想道。
“阿令不是外人,是我的内人。”瘐涵却揽着任江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内人一般是用来称呼妻子的,她这么一说自然是可笑的,范瑗和庆元郡主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阿令才不是你的内人,她是……”桓昭脱口说道。
她想说是“是我阿兄的内人”,可是这话太过造次,如何能说出口?
“她是什么呀?”瘐涵笑咪咪的问。
桓昭淘气的笑了笑,“是我的内人。”和瘐涵一样亲亲热热揽着任江城的肩,做势要和瘐涵抢。
“敢抢我的人!”瘐涵嗔怪。
“就抢了,怎么了?阿令这么可爱,为什么不抢?”桓昭笑道。
庆元郡主面目含笑,“八娘确实可爱,我也想要抢上一抢呢。”王湘偷眼瞅瞅会稽王妃、淳安公主,又瞅瞅庆元郡主、桓昭、瘐涵等人,思忖片刻,拉拉庆元郡主,“表姐,咱们也过去吧。”庆元郡主点头,也过去一起嘻嘻哈哈,说笑打闹。
会稽王妃和淳安公主气的白了脸。
淳安公主叫过婢女吩咐了几句,婢女陪笑对庆元郡主等人道:“公主要换装了,诸位能不能到隔壁稍等片刻?”庆元郡主等人并无异议,都笑道:“你换装,我们就不打扰了。”出来去了隔壁。
任江城随着众人一起出来的时候,察觉几道恶狠狠的、阴毒的目光落到她背上,后背霎时火辣辣的。
“恨我恨到什么地步了?”任江城微晒。
她神态从容的向外走,没有回头。
眼看着任江城的身影消失了,不见了,淳安公主怒气未息,叫来婢女小声吩咐,“去告诉任四娘,若她不能将任八娘悄悄带到北国,就等着我的滔天怒火吧。到了北国之后,我饶不了她。”婢女面有惧色,唯唯答应,传话去了。
会稽王妃有些不满,“唉,你堂堂一位公主,不过想带一个官家女郎陪嫁过去,竟要费这样的周折。”淳安公主烦恼,“其实我自己动手会更痛快,不过庆元和阿璃、阿敏这些人太讨厌了,一定会紧紧跟着任八娘的。只有到了任四娘那里,才有单独和任八娘相处的机会。”会稽王妃同情的拍拍她,“虽说不能亲手抓她,不够解气,不过到了北国之后你想怎么折磨她都可以了,对不对?”
“对。”淳安公主露出甜蜜的、舒心的笑容。
元绎所乘坐的豪华辂车之中只有他和李安民两个人,两人正在低头秘密议事。
“不可。”李安民不知说了些什么,元绎大惊失色,“我把她骗到北国去做什么?我王妃侧妃都已经有了,像她那般骄傲的女郎,难道甘心屈居人于么?她宁可死也不会愿意的。武国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和她道别,不想逼死她!”
“殿下对她未免看的过高。”李安民不悦,语气自负,“这南朝人平时总会谈论什么气节、风度、见识,真到了斧钺加身砍头落地的时候,谁不是痛哭哀嚎,谁不是摇尾乞怜?你那位了不起的任八娘也是一样,真落到咱们手里,把她囚禁起来,她也会俯伏在你脚下,乞求你的恩宠。”
“那还有什么意思?那还是她么?”元绎苦笑摇头,“把一位骄傲的女郎折磨成可怜巴巴的女奴,实非我愿。武国侯,这样的女奴北国现成的就有,成千上万,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从南朝抓一个回去?”
“现成的女奴有何意味,抓一个曾经傲慢不可一世的折磨成可怜样,那才有意思呢。”李安民眼神阴冷。
“风险太大了。”元绎婉言拒绝。
李安民不由的一笑,“有什么风险?在任四娘那里抓的她,南朝有什么怨言,任家有什么不满,冲着任四娘去啊。殿下放心,咱们的人是不出手的,全靠一个任四娘,就算闹出事来,也是南朝内讧罢了,与我等何干。”
“武国侯,我对她有几分真心。”元绎正色庄容,“我真的没有想把她抓回北国囚禁,她如果真变成女奴,我也就不喜欢了。武国侯,请你收回命令,停止这件事情。”
李安民怒其不争的看了他片刻,灵机一动,道:“淳安公主年纪比你小的太多,配你不合适,倒是嫁给十皇子最好。十皇子比淳安公主大不了几岁,人也聪明机灵,淳安公主一定会喜欢他的。”
“还可以这样?”元绎听了,怦然心动。
李安民哈哈大笑,“这样有何不可?公主娶回去,就由得咱们,由不得南朝了。新台故事,殿下还记得么?卫宣公本来是为自己的儿子求娶齐国公主,迎到齐国后看到公主貌美,他便迎为自己的夫人了。更何况咱们只是拿弟弟换成了兄长,有何不可?”
元绎脸色变幻,脸上涌起一阵阵潮红。
李安民终于说动了他,满意的笑道:“到咱们即将起程的时候,殿下便到任四娘幕账之中看一看吧。”
元绎含混答应。
到了北朝使臣即将起程的时候,任淑英果然派人来请任江城。
“阿令,我们陪你一起过去。”桓昭和瘐涵要陪任江城一起过去。
“我家四娘子想和八娘单独叙叙姐妹之情。”任淑英的婢女婉言谢绝。
范瑗冷笑,“你家四娘子临行之前,就不想见见我这位叔母么?”
婢女无言以对。
范瑗陪着任江城去了任淑英的幕账。
瘐池踮起脚尖往外看,“我听说阿令和她的堂姐并不亲近啊,会不会没安好心?”桓昭信心满满,“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瘐涵疑惑的转过头看她,“阿璃,你怎地如此笃定?”桓昭调皮的眨眨眼睛,“我……我反正就是知道啊。”瘐涵更加疑惑。
任江城和范瑗到了任淑英这边之后,最先见到的居然不是任淑英,而是王氏和任淑贞。
王氏和任淑贞穿戴的都很华贵,和在宣州的时候大不相同,尤其是任淑贞,身上穿的是蜀中名锦,头上戴的是吴郡精工制造的首饰,灿烂华美,映花了人的眼睛。
范瑗、任江城和这对母女见了面,淡淡笑着见了礼,虽然客气,却十分疏远。
“八娘,二伯母到了京城之后这还是头回见你吧?可真是不容易呢。”王氏酸溜溜的说道。
任江城微笑,“在宣州的时候二伯母似乎很嫌弃我,我但凡到你院子里坐坐,你都恨不得立即赶我走。怎么到了京城又想见我了呢?这是什么道理,我想不通,二伯母教教我。”
“八娘你……”王氏气急败坏。
她本来想控诉任江城不敬长辈的,可是被任江城这么一说,却成了她拜高踩低、趋炎附势、面目不堪了。
“我哪里说错了么?”任江城笑容可掬。
王氏被她气得直喘粗气。
任淑贞一直站在王氏身边的,这时忙扶着王氏替她顺气,“阿母,算了,咱们又没吃亏,您就别生气了。”王氏恼火,“咱们怎会没有吃亏?”任淑贞瞟了任江城一眼,目光闪烁,“任四娘这一嫁,您从她的嫁妆里也扣下不少,咱们这不是手头宽裕了么?没吃亏。”王氏低头瞅瞅自己的衣裳,气平了些,“是,刻扣些四娘的嫁妆,咱们母女二人是鲜亮不少。”
王氏整整衣襟,直起腰,昂起头,“弟妹,八娘,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很好,不过四娘走了之后,那个地方便住不了多久,要腾出来了。我和六娘可是住惯华宅之人,杏花巷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太委屈我们母女了么?过几天我们便搬到青云巷去住了,我和弟妹做个伴,六娘和八娘做个伴。”
你这脸皮厚的……任江城看着理直气壮的王氏,半晌无语。
像王氏这样不知眉高眼低只知一味索取的无知妇人,也是没谁了。
“你知道青云巷是用我的嫁妆买的么?”范瑗冷笑。
王氏脖子缩了缩,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可是很快又昂起头,“用你嫁妆买的又怎么了?任家四兄弟又没分家,你这一房有的,便是公中的!我不管青云巷的房子到底是谁买的,总之就是要住进去!你敢不让我住,我便满京城吵吵,败坏你和任平生的名声!”
这算是什么人啊。任江城扶额。
难为任刺史了,怎么给任荣生挑的儿媳妇,这位简直是泼妇行径啊。
范瑗也没见过王氏这样撒泼的,呆呆看了她片刻,冷声道:“你便试试看好了。你当我范家是纸糊的泥塑的,由着你拿捏不成?”
王氏又缩了缩脖子。她虽蛮横粗俗,也知道范家可不是好招惹的……
任江城捏捏范瑗的手,示意她不要动气,范瑗笑了笑,“阿令莫笑话,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今天开眼界了。”任江城一乐,“其实我也没见过。阿母,在宣州的时候所有开销全是公中的,王氏也没有露出过这幅嘴脸。”
任江城劝了范瑗几句,笑着向王氏说道:“二伯母,你的身份太高贵了,青云巷的房子,不配让你居住。陵江王府有的是空房舍,你到那里暂居,如何?”
“陵江王府?”王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是,陵江王府。”任江城笑吟吟。
“陵江王府我们怎么能住啊?”王氏呆呆的。
别说王氏了,就连任淑贞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瞧二伯母说的,陵江王府你有什么不能住的。”任江城连说带笑带挖苦,“你这么高贵,别说陵江王府了,就是皇宫也住得,对不对?”
王氏和任淑贞这才知道任江城是讥刺她们的,露出恼怒的神色。
“不过,二伯母想住皇宫我没办法,想住陵江王府却不过是我一句话。”任江城话锋一转,“我和大王说一声,陵江王府的房舍二伯母和六姐姐随便挑。”
“原来不只是讽刺我们,她还在炫耀,炫耀她在陵江王面前能说上话。”王氏气得头晕。
任淑贞心里紧了紧,忙扶好她,低声道:“阿母,她不只是炫耀,更是在示威。她是在警告我们呢,拿陵江王来压着我们。”
“是这样,是这样。”王氏恍然大悟。
她恨恨看了任江城一眼,心情复杂。唉,不闹闹吧,不甘心;闹闹吧,这无情的任八娘不知有什么狠招在后头等着呢。
“咱们走。”瞪了任江城半天,王氏咬咬牙,要回去了。
任淑贞扶着她,眼神闪烁,“八娘,你虽对我不好,到底坑我没坑到底,算你有些良心。”
任江城不由的一笑。
真难得,任淑贞居然说她有些良心,多么高的评价啊。
“可是,你到底坑过我,我不会忘记的。”任淑贞咬唇,神色不甘。
任江城伸手摸摸鼻子。任淑贞,你和王氏真是母女。
任淑贞扶着王氏,母女二人慢慢走了。
任淑贞却没走远,过后抛下王氏又悄悄回来了,躲在幕后偷看。
任江城和范瑗被婢女带到了一处绣带飘扬的幕账前,这里有卫兵把守,两柄刀剑相交,横在范瑗面前,“侧妃只请任八娘进去相见。”范瑗似笑非笑,“她幸亏只是做了侧室,若真做了北魏王妃,得神气成什么样?”任江城不在意,“小人得志,往往如此。阿母稍等我片刻,我很快便出来了。”缓步走了进去。
任淑英锦衣华服,珠围翠绕,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任江城也笑,“我送了件白色皮裘给你。北国冷,莫冻坏了。”
任淑英轻启朱唇,声音柔媚,“八娘,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