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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无奈,只得自行圆场,一京兆府的捕快慷慨挺身道:“众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大尹日常教诲卑职等,世间凶案,多由财色仇怨而生。卑职看这幅画儿,觉得或与情字有关。”
一刑部捕快接声:“众大人恕罪。卑职倒觉得,是跟瓷器有干系。罐子里的是瓷土,画里的也是个瓷人儿,加上先时张大人查着的线索,此前又挖到了瓷片。这些必是连在一起的。”
张屏嗯了一声。
冯邰冷道:“你嗯个甚么!”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这位捕快所言有理。另可先查查画中人的身份。一男子着官妓服饰,或有隐情。”
冯邰一瞥他:“这画中瓷人额间的蝶形花钿与袖口翠边的确乃伎饰。王侍郎还未说出,你竟瞧出来了。”
王砚道:“老冯你这话说得就有内涵了,什么叫我都还未说出?自进刑部,如同剃度;秦楚之处,久不涉足。”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想多了,本府只是觉得王侍郎涉猎广泛罢了。京兆府的库房里,现下还有一堆从花街教坊中取来的王侍郎的腰佩扇套。王大人若如剃度,满朝同僚,都是胎里金仙。”
王砚高挑双眉,京兆府的捕快假装不经意一歪身,撞了张屏一肘,连声赔罪。张屏说了句无妨,再端正向冯邰道:“禀大人,下官家乡西北,县中有官妓教坊,多是流配边陲的犯官家眷,故而认得服饰。画中瓷人指尖圆秃,骨节分明,不似女子柔荑。足尖出裙外身多,形甚大,加之神态与旁侧句子,应是一男子。”
冯邰瞧瞧他,微颔首。王砚正色:“塑像绘画均可能系作者凭想象而造。仅凭一幅画,不便论断。需得更多证据。”
张屏眨了眨眼,王砚卷起画轴,塞进袖中:“敬农,椅子上那副白骨仍是归你,我绝不干预。”
冯邰脸上掠过一抹讥嘲,径走向椅上白骨。
白骨瘫靠于椅中,身裹褐袍,足踏缎履。袍履亦都完好无损。膝上一蓬灰白须发。头骨枕于椅背,一顶软帽与一把束结的灰白发落在下方地上。
冯邰用长木筷架起软帽,仔细端详。
软帽沿圈与内衬微有些腐烂,灰白发间可见些许残肌。
冯邰目光冷肃,王砚亦神色难得凝重。
“唯独此处有余肤,恐怕这块头皮,被凶手单切下来了。”
张屏点点头。
两具白骨,整齐完好的衣饰,以及尸骨的姿态,都昭示着,两名死者,应是先被制成了白骨,再穿戴整齐,摆放成眼前的姿势。
若只为抢掠财宝,凶手不会这般做。
冯邰起身,退到旁侧,示意手下详细绘图,摘下蒙面布巾。
“昔日蔡府案的卷宗,王侍郎若此时手边有,请与本府一观。”
王砚道:“我已让人回京取去了,估计今晚即可送到。”
冯邰微颔首,仍望着白骨:“当日查此案的是贵部的哪位大人?”
王砚道:“窦方。”继而瞥了一眼张屏。
“卷宗我看过,窦方此人无论如何,不算个笨人。只是这案子办时,他在刑部尚且做不了大主,估计是另有人办了,卷宗最后算他批审罢了。”
冯邰神色中微透出了然。
当时的刑部尚书,乃云太傅的好学生樊浑。其时刑部清流,唯窦方一人,无甚实权。蔡府案多半是樊尚书的哪位爱部查了。蔡府罹于火难,尸骨清理、死者身份核实都十分困难,显然主查者也是得过且过,缉凶时频出笑话。樊尚书思虑日后隐患,便把最终定案批复的事塞到窦方头上。
此案后没两年,樊浑便因办案徇情枉法落马,其在刑部中的党羽数人同被贬放。窦方主掌刑部,却又做下了陈子觞冤案。再之后刑部迎来了尚书陶周风,也算得命运多舛。
却不想居然是因一个王砚,这两年又抖擞了起来。
不知能抖到几时。
王砚接着道:“蔡会火灾时五十七岁,这具白骨,须发颜色对得上。蔡会有三子,韦、粲、奂,俱同罹难。最小的蔡奂,就是被黄稚娘痴恋的那个,年方及冠。两江督造副使乃肥差,蔡会辞官归家,是因被人举报收授贿赂。估计与人钱财上的恩怨不少。”
冯邰问:“举报蔡会者,是何人?
王砚道:“这就得问御史台了。问他们须走文书,还没到那一步。但告发举报者,多思虑深重,行事克制谨慎。不大能做得如斯狠辣凶悍事。”
冯邰不置可否地一呵。
张屏默默挪动脚步。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
解尸为骨,手段狠辣。两具白骨,裸露在外均无伤痕,证明凶手或是极其擅长解尸,或有特殊方法。
凶手解尸后,又装扮摆放尸骨,显得冷静从容,更像是要借这两具尸骨表达什么。
但,装扮摆放尸骨后,凶手却把这里封存,令两具尸骨多年存于地下。
这,是为什么?
多年后的今朝,疑犯裘真用菜窖的尸体和几片碎瓷,将官府一路引到这里,挖开暗室,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张屏缓步挪到椅上白骨之后,京兆府的捕快们忙着绘图纸,存证据,冯邰和王砚亦未理会他。
张屏微屈膝,一个扎马步式,头向后仰。
冯邰冷冷道:“张知县,你在作什么怪?”
张屏立起身:“下官觉得,那根柱子有些怪。”
白骨仰头的视线所对,是一根贴墙大柱,一半被砌在墙内,直插顶上。
王砚一抬手,几个刑部捕快飞奔而上,敲敲大柱,砸开外皮,露出内里砖块。这根柱,是用灰砖砌成。
张屏心中盘算了一下,俯身查看书桌前的地面。再走到两座大柜边,先试着推了推左侧的柜子,嘎嘎几声怪响,书桌前两三尺外的一块地皮掀起,险些拍到缓缓在此处踱步的冯邰的脸。
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快们拥到地边的洞口处,这阵子总下地室,下洞的顺序再熟稔不过,先吊着一盏灯下去,过得一时,京兆府与刑部各派一名捕快,首先入内。
洞口飘出两位捕快惊叹。
“乖乖!”
“禀大人,下方确有物事,但恕卑职眼拙,不能辨认!”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冯邰面无表情道:“张知县,既是你发现了,你便先下去罢。”
张屏躬身谢恩,自提着一盏灯笼走下台阶。
砖砌的台阶不甚高,数阶便下到底部。
张屏举着灯笼,照亮前方,定立不动。
又有脚步声自他背后而下,王砚眯眼:“这是,丹炉?”
冯邰轻嗤:“王侍郎当真一心向道,这分明是座窑。”
一座小小的,砖砌圆窑,一座旋梯,通向上方窑口。窑后即是那根半砌在墙内,通往上方,伪装成屋柱的烟囱。
窑前摆着一张案,案前有一蒲团,案上一尊香炉,炉内洁白的米上,仅插着三根燃尽的香柄。
屋子另一侧的墙角,还有一口小井,井口极小,连三岁小儿也不能钻下。
张屏提灯照了照井口,再回到窑边,俯身细细查看窑身及地面,掀开蒲团,查看桌底。
蒲团下及桌底的地面上,均匀覆盖着细灰。
京兆府的捕快上前帮张屏拂扫开灰,露出一片片暗褐色斑块。
张屏站起身,向冯邰和王砚一揖。
“大人,此处或是凶手解尸处。”
冯邰嗯了一声:“如斯一目了然,不必你多言。”
张屏再看向窑:“下官大胆臆测,凶手或将解下的肌肉……”
王砚夺过一盏灯笼,大步上了旋梯,提灯一望。
空空窑内,撒满白色石灰,正中央处,放着一尊瓶。
与那张美人塑像图中一模一样的美人肩瓶。
待出了地室,天已经尽黑。
一阵凉风袭来,张屏与王砚一前一后打了个喷嚏。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与张知县都受累了。”
前方灯火异常璀璨,人群中,一名王砚的小厮疾疾一闪,王砚示意他到旁侧,众人让开道路。冯邰冷笑一声,这厢,杜知县匆匆迎来。
“大人,工部的大人到了。恰好刚到。”
王砚哈了一声:“小剧过来了?!好,今晚我定要好好灌他一灌!”
杜知县面露忐忑,尚未来得及回禀,王砚已大步流星向灯火灿烂处而去。
冯邰皱眉:“本应本府前去迎接,怎可让剧侍郎绕道来此?”
杜知县躬身:“听闻府尹大人忙于案情,便未打扰,且,来的并非剧侍郎。”
冯邰一怔,只听不远处王砚惊诧道:“怎的是你?小剧在何处?!”
一个声音悠悠一叹:“远远一股不堪浊臭,几欲呕之,果是王砚这厮。本司身在朝中,难逃俗务,亦难躲秽物,孽也!”
夜深了,兰珏与李p仍未等到龚老尚书的消息。
近两更时,自兰珏的别院赶来了一位亲随。
“老爷,吴先生从京里过来了,未敢来这边打扰,现候在院子里。”
兰珏微皱眉:“他因何事过来?”
亲随压低声音:“吴先生只让小的先捎一句话,风疾卷云聚,明朝或得雨,老尚书这两日应不会离京了。请老爷先回别院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