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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在三堂用膳,婉澜和婉恬照例端菜摆筷,服侍长辈入座。谢道中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婉澜不知道秦夫人究竟与他提过没提,频频走神去看秦夫人的脸,她做的太明显,以至于谢怀安都发现她的异常,忍不住问了一句:“澜姐今晚怎么心神不宁的?”
婉澜狠狠惊了一惊,下意识地笑起来:“下午零嘴吃太多,这会反倒吃不下饭了。”
谢怀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用点汤吧,晚间吃太饱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谢婉澜,还伸手过来把她的汤碗端走,亲自给她盛了碗汤。
婉澜与怀安是龙凤双生,最是了解彼此。婉澜只看他脸上含义万千的笑,便心知他定是又猜出她的心思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接碗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道中在此时放下了筷子,平声道:“阿澜今年十九了吧。”
婉澜急忙收拢心神,对谢道中颔首:“是。”
谢道中“嗯”了一声:“也该许婚了。”
婉澜又看了秦夫人一眼,勉强笑道:“父亲说的是。”
“正好趁你叔父在,将这件事定下来,”谢道中饮了口梅子汤,道:“也方便你随你叔父去京城转转,散散心,回来正好成婚。”
婉澜愣了一愣,有些犹疑:“父亲是说……”
“按你叔父的意思,怀昌出洋前要在京城住上一年,学习洋文,他自己我也不放心,你既是长姐,便随行过去,替我和你母亲照顾怀昌,”谢道中压着眉眼,音色沉沉,自然带出三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婉澜反映了好一会才明白谢道中言语里的意思,一瞬间心头滋味难辨,竟不知该喜该忧,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夫人,秦夫人正低头喝汤,并不回应她的目光,只好定了定神,慢慢对谢道中微笑起来:“父亲说的是,阿澜是长姐,正该随去照顾怀昌。”
谢道中“嗯”了一声,又道:“七月末是怀昌生母的忌日,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多留两天,将这忌日过了再走。”
谢怀昌起身对谢道中行礼:“多谢父亲体恤。”
谢道中又将目光投向婉澜:“我与你母亲就你择婿一事商议了一番,你母亲建议我听听你的意见,我便趁这机会来问问你。”
婉澜又反映了好一会,才妆似羞涩地低下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敢妄自做主。”
谢道中微微笑了笑:“为父倒是有个好人选,是苏州陈家的大公子,比你年长五岁,模样与品性都很好,他父亲复平兄如今官至岳阳知州,先前在镇江为官时,为父也曾与他定下儿女婚约……”
“你不妨就直说你已经定下人了,还装模做样地问什么,”谢道庸打断他,哼了一声:“如今这世道,你还敢与官家结亲?”
“不与官家结,难道要与商家结?”谢道中看了他一眼:“况且我看中的是陈家作风端正,家训严厉,与我们谢氏正是门当户对。”
谢道庸撇了撇嘴:“如今还讲究什么家风?命都快保不住了。”
“道庸。”谢道中沉声唤了一句:“祸从口出这个道理,难道你这一把年纪还不明白?”
谢道庸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道中便继续道:“陈兄月余前便给我写了信商议此婚事,我并未拒绝,约莫过几日便会有大媒上门,阿澜这几日便不要再操心其他了,好好读读女四书。”
陈之昶就任后,家眷都过去岳阳定居,他不得擅自离任,议婚之事便只能由陈夫人亲赴镇江来操办,而陈家又请了扬州家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为媒,不耐来回奔波,只好一次将六礼中的前三礼一并办了。陈谢两家均是书香礼义的世家,议的又是家中长子长女的婚事,万万马虎不得,婉澜提前几日便开始采粉试衣。婉恬闲来无事,每日跟着婉澜如同帝王检阅麾下军队一样检阅谢府库存的绸缎,那都是秦夫人细心藏起来的精品,每每叫这对姐妹惊叹不已。
“这些只是当年谢府库房的冰山一角罢了,”秦夫人遗憾的叹了口气:“长毛之乱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比这更好的缎子被毁被抢了去,还有你们祖父太祖父珍藏的字画瓷器,避难的时候带不走,回来就没了踪影,都是被长毛闹得。”
“但愿再不要起动乱了吧,”婉恬手里扯着一截石青的缎子,上面刺着同色凤尾纹,她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我觉得这颜色好,最适合阿姐不过。”
“我看看,”秦夫人接过来,举在婉澜身上比了比:“的确好,阿恬挑东西的眼光向来不会错,阿澜觉得呢?”
“我也觉得好,”婉澜对秦夫人微笑:“还是找孙裁缝做?”
“对,”秦夫人指使惊蛰将这匹缎子拿出来备用:“还是他手艺好,他带出来那几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赶上他半分本事。”
婉恬笑道:“是母亲要求太高了。”
她们正聊的开心,长房里的丫头立春匆匆走过来,屈膝行礼:“夫人,三府里的明太太来了,正在二堂呢。”
秦夫人闻言皱起眉来,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她怎么又来了。”
立春道:“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夫人商议。”
“她能有什么正经事,”秦夫人不屑地哼笑:“不过是看上了城南的那个别苑,想死皮赖脸地要过去罢了,真不想看见她。”
婉澜关切道:“母亲倘若实在不情愿,阿澜这就去打发她走。”
“算了,”秦夫人道:“你婚事在即,别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伤脑筋,阿恬陪你姐姐再挑几匹缎子,我到堂里会了她便来。”
婉恬立刻道:“女儿知道,母亲尽管去忙。”
秦夫人走了之后,婉恬将随身伺候的丫头也打发出去,独留她们姐妹两个:“你真准备就这么嫁出去了?”
婉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你之前不还劝我早早出阁,你这个做妹妹的才能为自己考虑么,如今我要出阁了,你该高兴才是。”
婉恬若有所思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你的风格,你就不担心所嫁非人?”
婉澜轻轻笑了一下:“你还信不过父亲的眼光吗?”
婉恬又看了她一眼:“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了,这可真教我惊讶。”
“不嫁,父亲怎么会允许我去京城?”婉澜伸手抚摸一个哥窑瓷瓶,语气淡淡的,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有舍必有得。”
婉恬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只为了一趟京城之行,竟然连自己一辈子都能赔进去。我现在只求你未来的夫婿是个妙人,不然又得是一桩冤孽事。”
陈家的车队在十日后到达镇江,令谢家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婚事的主角陈家大少爷陈暨竟然并未一同过来,陈家族老陈翰池万分抱歉的看着谢道中:“子暨前去日本留洋未归,不得已才缺席,着实对不住。”
谢道中捋着胡子,长长地“嗯”了一声:“复平兄与我提起过将大少爷送去留学的事情,不过那不是两年前了么,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翰池道:“似乎是在外修了两个学位,这才耽搁了。”
谢道中笑了笑:“玉集少年英才,学贯中西,我谢家有幸得此高婿,真是福分。”
陈翰池哈哈笑了起来,看向对面的陈夫人:“谢家老爷真是谬赞了,这占便宜的明明是我们陈家才对。”
陈夫人也跟着点头:“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陈家能娶到谢家姑娘才是福气,先前外子还在镇江为官时,妾有幸见过澜大小姐,真是打襁褓里就眉清目秀,如今不知出落成了怎样一个可人儿。”
“哎呦,夫人真是过誉了,”谢道中语言谦逊,可脸上的骄傲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笑眯眯道:“只盼夫人见了澜丫头真容后别反悔才是呀。”
“这么好的媳妇,只有猪油蒙了心才会反悔吧,”陈夫人说着,示意小厮递上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来,奉给谢道中:“这是小儿自东洋寄来的照片,要说这洋物件当真神奇的很,竟能把人像画的与真人一般无二,外子见了都啧啧称奇呢。”
谢道中接过那张照片来,他有些老花眼,须得把胳膊伸长,将照片举得远远的才能看清,只见照片中人身形修长,着了一身新潮的洋服,领口系着领结,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清亮,眉宇间蕴着英气,正对人微微笑着。
他觉得满意,将照片递给秦夫人:“复平兄养了个好儿子,瞧瞧这神采,定是为人端正的君子。”
陈夫人笑了起来:“哪当得起谢大人这么夸。”
秦夫人也仔细地看了又看,赞道:“这画画的可真清楚,如见真人。老爷当初与陈大人定下儿女婚,当真是件目光长远的好事,我简直不敢想象这等人才倘若被别家抢了走,那该多么遗憾可惜。”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照片,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我们清国人做西洋打扮,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看起来怪怪的。”
照片上的陈暨衣着处处板正妥帖,只是发型却仍然是金钱鼠尾,拖着粗长的一条辫子,瞧起来不伦不类。
“听说是那边的风尚,时兴着洋服。”陈翰池笑道:“贤伉俪满意就好,我们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能为子女办好婚事,使他们一生都安乐无忧么,小老儿受复平之托,有幸为这二姓高门做姻亲之媒,正是小老儿的福气,我从扬州带了些丝绸水粉,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权给三位小姐做消遣玩物。”
“陈老,不敢当,”谢道中急忙道:“您是媒人,应该是我与复平兄大宴相酬,哪里能劳您破费。”
陈翰池唤人来呈上礼单,笑着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过是见面礼罢了,谢老爷不必如此客气。”
他们在堂上说的开心,谢怀安与婉恬婉贤在屏后看得却着急不已,婉贤仗着人小不易被发现,使劲向屏外伸脖子,不满地压低声音道:“竟然只凭一张照片便定下婚事,再荒唐的笑话也比不过这件事。”
“你才多大,就见过多少荒唐笑话了,”怀安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同样压低了声音:“陈知州与父亲是知交,两家知根知底,此番相看不过是看看双方样貌罢了,人来与不来又有多大区别。”
婉贤仍然不满:“只凭一张相片便想娶走澜姐姐,他们陈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怀安与婉恬双双失笑,婉恬牵了婉贤的手,带着她悄悄退出去:“好啦,横竖看不到人,我们先回去吧,澜姐姐还在和你二哥一起听叔父讲如今天下形式呢,这可比你每日看报纸能知道的多多了,你不想听听吗?”
婉贤闻言果然起了心思,连连点头:“想听,想听,我还想告诉澜姐姐我今日见到她未来的婆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