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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春明白童嬷嬷的意思,不过明白归明白,她心里却总是有道坎儿。
从小她跟父亲就不亲近,虽然父亲对她也不时关怀一二,但除了过问一下吃穿,便没什么话说,她就连启蒙识字都是跟着兄长和姐姐学的。
对她来说,父亲就像天边的云,她对父亲有敬有怕,却唯独没有亲近。
每次父女见面,她总恨不得赶紧说完话就赶紧走,哪怕多待一会儿,都觉得坐立不安。
但曼春却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过人,就是童嬷嬷她也没说过,说什么呢?没得让嬷嬷为她担心。
她叹了口气,低头给叠好的折子扎眼儿,“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可是嬷嬷你想想,若是我这回真被送出去做了姑子,会怎么样呢?难道老爷会因为这个而跟太太翻脸?”
童嬷嬷哑然,想一想这些年老爷对太太和二姑娘的态度,她也有些不确定。
“父亲这些日子对我不错,我心里明白,不过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从前忘掉。”
等收拾好了,两人睡下,曼春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童嬷嬷蜷缩在被褥里的身影,张了张嘴,低声嗫嚅,“嬷嬷,其实我……”
童嬷嬷睡意朦胧地应了一声,撑起胳膊,“唔?姑娘要什么?”
“……没什么,嬷嬷睡吧。”
“哎,姑娘也快睡吧……”童嬷嬷翻了个身,睡着了。
曼春却因为童嬷嬷的几句话勾得她伤感起来,想起从前的事就心里难受,她怕明天早上叫人看见枕头湿了,就用帕子垫上,却越想越难过,根本就没了睡意,直到快五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安稳,她做了一连串的梦,梦里有水月庵,有李家,有袁家,还有破败的安平侯府。
童嬷嬷早晨起了床,听见床帐里二姑娘的呓语也没在意,轻手轻脚的梳洗了,开了院门,看着院子洒扫干净,厨房做好了早饭,二姑娘仍没有醒的迹象,就进屋去看看——这一看可不打紧,二姑娘睡得满头是汗,双眼紧闭,嘴里喃喃叫着什么,两手攥得死死的,却醒不来。
这是被梦魇着了!
曼春在梦里使劲的哭,哭得撕心裂肺,心口抽痛,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想醒过来,可就是醒不了,正着急着,就听到有童嬷嬷的声音在喊她,“二姑娘,二姑娘!醒来!你是做梦呢,不怕,不怕啊,快醒来!”
曼春闭着眼,喊道,“嬷嬷,我、我睁不开眼!有、有好多……”
童嬷嬷惊得五色无主,“唉哟二姑娘不怕啊,你是做梦呢,梦是反的,不是真的!”
小屏正端了洗脸水进来,见此情形,当即把帕子往凉水里一蘸,也顾不得拧干净水,攥了两把就往二姑娘脸上抹。
曼春正急得不行,就觉得脸上一凉,睁开了眼。
童嬷嬷把她抱在怀里,又是拍又是抚,“我的心肝哟,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嬷嬷了。”
曼春恍恍惚惚只觉得魂儿都飞了似的,好半天才缓过来,童嬷嬷抱着她轻轻地晃着,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回来。
她动了动,拍拍童嬷嬷,“嬷嬷,我没事了,就是做了个恶梦。”
童嬷嬷见她面色苍白又眼下青黑,没精打采的连话也懒得说,心疼的不行,从熏炉上把棉袄拿来,热乎乎的就给她穿上了,也不让她下床,喂了一碗粥,又吃了两个春卷,就又让她躺下了。
曼春道,“嬷嬷你别忙了,我就是没睡好,躺会儿就行。”
童嬷嬷灌了两个汤婆子,一个让她抱着,一个塞她脚下,又把炭盆挪远了些,拿着针线搬了个圆凳坐在床边,“再睡会儿吧,嬷嬷就在你身边,小鬼来了也不怕。”
曼春扑哧一笑,往里挪了挪,“嬷嬷坐上来吧。”
童嬷嬷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搭了个薄被,她手里一根又窄又长的红闪色缎的布条渐渐被缝成圆绳,不时的用钩针往里头塞些棉花,见曼春看她,就道,“姑娘不是想再做件金鱼纽的衣裳?这袢子要缝的又圆又紧才好看,就是费些工夫。”
曼春自然知道缝袢子费工夫,不过她没想到她只是随口一说,嬷嬷就已经为她忙碌上了,她心里一酸,静静地没有说话。
童嬷嬷絮叨着,手上却不停,“人说‘三十八、花一花’,我现在已经有些眼花了,趁着还能看见,给姑娘多做两件,等再过几年,就是姑娘想要,也看不见做不了啦。”
“……到时候我已经把嬷嬷的本事学会了,我自己做,嬷嬷等着享福就行了。”
童嬷嬷笑了起来,“嬷嬷干不动了,还有针线房呢,姑娘可不能累坏了眼睛,得啦,我不说话了,快睡吧!”
曼春翻了几次身都没睡着,索性也不睡了,趴着帮童嬷嬷劈线剪布条,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刚才的恶梦,童嬷嬷说,“姑娘小时候也有过几回让梦魇着了,就叫人绕着屋子喊,喊着喊着就好了。”
曼春嗯了一声,蓦地心里一动,她抬头看看童嬷嬷,试探道,“梦里的事会不会变成真的?”
童嬷嬷停了手里的针,观她神色,晓得她是有心事,又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愈发心疼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姑娘梦见什么了?”
她想着,二姑娘让恶梦魇着了,指不定说出来心里就能好受些。
曼春小声地叹了口气,“自从我病了躺在床上,就一直梦见太太要赶我走,只是说不了话,也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在梦里,太太让人把我送到了水月庵出家做了尼姑,我想跑却总也跑不成,庵里清苦,虽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却也要抄经绣像交给庵中换银子。”
“后来老庵主没了,新来的住持是个不守清规的,整天抹脂涂粉,还想要拿我去换银子,家里的供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断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庵里待不住了,我就带着小师妹往外逃,偏又遇上了歹人,没法子只好跳了山崖。”
“我以为必定活不成了,万幸被山中猎户捡着,谁知遇到的不是好人,那猎户助我养好了伤,转脸就把我卖给了牙行,去了一户姓李的官宦人家做了丫鬟,”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后来辗转跟着那家姑娘出嫁……做了妾,闹闹腾腾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庵里时清净。”
“又过了几年,主母旧病复发死了,那家的老爷没两年也跟着去了,就剩下个得了疯瘫不能动弹的老太太和一个还没念书的小少爷,我守着个偌大的家业,被那家老爷的族人和主母的娘家盯得死死的,略略软和一点,便要被人啃得个干干净净。”
“后来我悄悄派人去寻嬷嬷,打听了好久,才知道自从我被送去了水月庵,嬷嬷你也被太太赶了出去,还托了人去山东青州送信,却一直没等到回信,就卖鞋为生,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老爷虽也找过我,可后来家里却放出风声,说我已经出家了,你回来打听,却被赶走了。后来你回了青州,重病了一场,王家就让你荣养了,我那奶哥哥争气,在王家铺子里做了管事,对嬷嬷很孝敬。”
曼春抹了把眼泪,“自从你回了青州王家,没过几年就从京中传来了消息,说安平侯唐家被抄家了,王家就派人去了泉州想悄悄儿找回我,可那时候我已经被卖到李家……”
她没敢提起童嬷嬷要饭回的青州和被丈夫苛待打死的事儿,怕吓着她,也怕她不信。
二姑娘的梦说的跟真的似的,童嬷嬷越听越不安,等曼春讲完了,她已然心摇胆战,胡乱念了几声佛——转而又一想,她家姑娘方才十岁,从小养在深闺,从未离开过她一步,梦里的那些事从没人和姑娘说起过,她哪里能知道?想必不能是编出来的瞎话!
以前……倒也听人说过,说某地有人重病昏死过去,再醒来却说自己梦里托生到了某城某乡某家,那家里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说的真真儿的,这人家里将信将疑,就派了人去查,竟然果真如此!
……也不对,二姑娘说的是太太把她送去了水月庵,可太太的谋算并没能成,太太现在也管不着二姑娘了——看来与那梦里托生的并不是一回事。
童嬷嬷胡思乱想着:许是……哪路神仙给示警?难道……哎哟我的主子你可得保佑咱姑娘啊!她可是你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儿……若是这回没拦住太太,指不定就真送到庵里做姑子去了!
曼春见童嬷嬷双手合十,眼神呆怔,就有些后悔,拉住童嬷嬷的手,“嬷嬷别怕,那不过是梦,当不得真,我这不是好好的?”
童嬷嬷反握着曼春的手念了几句百无禁忌,“做个梦都能吓哭,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保不准这是你姨娘托梦来保佑你呢。”她这样一说,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这就叫人上街买些好果子来,给你姨娘上柱香,谢谢她来示警,助你逃脱大难。”
曼春没想到童嬷嬷能想到这里,虽有些意外,也不辩驳,“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童嬷嬷双手合十,念了一声“祖宗保佑。”
这时小屏进来了,“姑娘,太太那里的韦嬷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