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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哭声,公主殿下更有力气了。
她兴冲冲地走在前头,仰着小脑袋就跟自己是得胜的将军似的。
就算不得胜,起码也得有点儿功劳。
这个骄傲的样子,令本来就乱成一团的岳阳伯府里的丫鬟下人的都惊呆了。
若说从前还因岳美人与四公主三皇子做靠山颇有些矜持,那么当宫里的几位主子都失宠之后,这些下人再看长乐的目光就充满了敬畏。
这位长乐公主可是昭阳帝身边最得宠的,据说岳阳伯府之事在陛下面前被揭破就是她干的坏事儿,谁不畏惧呢?更何况长乐公主气势汹汹地带着这么多的侍卫一同前来,来者不善的样子,一时无人敢来招惹,竟叫长乐直接就进了岳阳伯府的后宅。
昭阳帝既然已经降爵,岳阳伯府如今的规格就有很多逾制的地方,岳亭正穿着一件玄衣站在一旁,盯着下人们把那些不能在伯府里出现的东西取下来收去库房。
他面前稀松的泥土里,正跪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女人。
这女人正在细细地哭着,那哭声里的慌乱和恐惧,甚至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见长乐进门,这女人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竟然顾不得岳亭的呵斥扑到了长乐的面前。
她被东宫护卫毫不怜香惜玉地给摁在地上,雪白的脸压在漆黑的泥土里,头上因挣扎,那些珠宝都跌落在地上,她却顾不得了,尖声叫道,“公主,公主!是我们的不对,求求公主和陛下说说情吧,求陛下饶恕我们家侯爷!”她看起来并未被昭阳帝责罚,好好儿的,可是形容依旧落魄。
长乐站在无数的侍卫之后,安静地看着这曾经在岳美人面前意气风发,曾经口口声声要把四公主当亲闺女的女人。
她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柔贞静,只剩下了令人诧异的疯狂。
不疯狂不行啊,不仅夫君的爵位没了,这爵位还扣在了继子的脑袋上,说实话,这位夫人日后的日子就只能仰仗继子是不是还有放过她的心情了。
长乐眨了眨眼睛,歪头摇了摇自己的手指,疑惑地问道,“都夺爵了,怎么还有侯爷呢?你们想抗旨啊?”
轻飘飘又天真的话说出口,那妇人尖锐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看起来确实很无辜很好奇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她穿着湖水绿的宫裙,不似寻常贵女喜欢把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上展露曼妙优雅的姿容,而是精精神神垂在绣鞋表面,看起来仿佛一转眼就能没有磕绊地往树上爬的干净利落。明明有着无比干净的眼神,可是说出的话却狠辣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哆嗦。她突然什么都不敢说了。
再说一个字,这公主没准儿就要告她抗旨,砍了她了。
“你怎么过来了?”岳亭一向冷淡,对这继母的哭声充耳不闻,如今见了长乐过来,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额头上绑着雪白的绷带,长乐垫脚儿看了看,笑嘻嘻地说道,“我过来看看你们,回头好开解四皇姐呀。”
她细细地看了岳亭很久,见这个英武的青年脸色平静,并没有得到了爵位的狂喜,或是对惹怒了昭阳帝后对未来的前路渺茫的恐惧,没有从这个高大青年的眼里看出有什么后悔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欢喜了起来。见岳亭哼了一声,她急忙搓着小爪子问道,“表哥有和四皇姐说的话没有?都告诉我吧?我回去转达呀?”
为了昭阳帝的那张龙脸,只怕一段时间之内,四公主和岳亭是别想见面了。
岳亭想了想,见长乐充满了期待,眼角就泛起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你和她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她的身边。”
长乐突然摸了摸自己被肉麻得发麻的手臂。
“知道了。”她突然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再是四公主或是岳亭心里很重要的人了。
“你也是。”岳亭摸了摸她的头上晃悠悠的珍珠步摇。
公主殿下又高兴了起来。
她心里一开心,就在岳亭的身边向四周探头探脑,小声儿问道,“你这伯府没有什么捣乱的人吧?太子哥哥借给我很多侍卫,谁敢给你捣乱,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呀?”
她难得有这样霸气的时候,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大的英雄,得意得摇头晃脑。
岳亭看着她对自己笑得开心,心中叹息了一声,倒是生出几分感激。
长乐今日来岳阳伯府上,是在给自己撑腰。
别看岳阳伯府似乎把昭阳帝给得罪了,可是昭阳帝最宠爱的公主却愿意依旧与他殷勤来往,显然证明,就算昭阳帝震怒,可是这份震怒却只加注在岳美人和他父亲的身上,并未迁怒于他,这会叫他在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变得好过。
一想到长乐对自己的这份心意,岳亭就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圆滚滚的团子滚到自己面前,仰头,也是用这样快活而干净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叫了自己一声表哥,一叫就很多年。
明明其实她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东宫禁卫?”见了这些银盔银甲的强壮青年,岳亭突然开口问道。
长乐急忙点头。
岳亭没有更多地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
说说明明是亲表弟,在四公主被责难的时候不出现,在岳美人给降位的时候不出现,当岳家被贬黜的时候不出现的死人三皇子?
还是说一说看在长乐的面上,对自己伸出一只手的太子?
三皇子这王八玩意儿是不是还不知道,昭阳帝已经准备命自己入九门,辅助九门提督节制帝都兵马了?
想来也不知道,不然,这个时候三皇子说什么也该在宫里,哪怕面子情,也会安慰安慰四公主。
四公主需要兄长维护的时候,三皇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甚至……还不如异母的二皇子。
他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沉着脸揉着长乐的小脑袋半晌,见小姑娘总是扑腾着想去看狼狈不堪,泥土泪水都在脸上混合的自己的那个继母,都不知道自己该无奈得说些什么了。
长乐公主不仅喜欢调皮捣蛋,而且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讨厌的人倒霉。他有些纵容地看着长乐几步就走到了自己的那个继母的面前,居高临下弯腰看着她,笑嘻嘻地问道,“你现在还敢把四皇姐当女儿么?”
她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你都不是侯夫人了,又不算是伯太夫人……”
这女人虽然是岳亭继母,不过想来,岳亭是肯定不能认这个继母给自己当活祖宗的。
反正都闹开了,岳亭这便宜爹娘都是令昭阳帝厌弃的罪人,还认什么呢?
小姑娘的笑语,仿佛一把犀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捅在了这妇人的心上身上。
“你可以叫她黄氏。”岳亭淡淡地说道。
褪去了所谓的侯夫人的光环,被打回原型,如今,这个令他的母亲无比痛苦早逝,总是一副温柔美丽却伤害了他所有最重要的人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真正的自己。
黄氏。
再也没有了任何的身份。
她当年怀着那样的野望,一步一步占据他父亲的心,夺走他母亲的丈夫,明明是抢夺,却偏偏要摆出一副不屑荣华富贵,不为富贵为妾的清高样子。
她难道不是为了侯府的峥嵘嫁入了侯府么?
辛辛苦苦几十年,蝇营狗苟奉承上下打点一切,机关算尽,如今,也只不过是被人称作一声黄氏。
她还剩下什么?
只有罪人岳老爷的继妻这一个身份,可是这个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半点儿也不高贵,也不会令人另眼相看。
她在他母亲的牌位面前永远是个妾,然而从前可以安慰她自己的,她是胜利者的话,却再也没有了。
岳亭对黄氏的感觉没有什么复杂的爱恨交加,唯一的感觉就是厌恶。他看着此刻跪在地上,脸被压进了泥土里的女人,想了想,方才低声说道,“如果你没有伤害她,或许,这爵位我并不会在意。”
岳阳侯的爵位,在他们的眼里无比的重要,可是对于岳亭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有自信,只要给他时间,多年之后,他自己也可以拼下一个前程。或许不会如同岳阳侯这样的豪门世家,可是他也同样可以过得很好。
可为什么……他们明明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子,却不肯去珍惜?
天知道,当岳亭眼看着岳静拥抱另一个女子的时候,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这个弟弟给撕碎了。
“黄氏。”娇气的声音传来,长乐拍手一本正经道,“这称呼才合适。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强求了,也得叫人给你扒了皮呢。”
她还心情不错地去问黄氏道,“你觉得对不对?”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从前抢走别人的东西,现在也得还回去。
长乐觉得黄氏蛮活该的。
因此,公主殿下不介意落井下石一下。
显然,现在的岳阳伯岳亭岳大表哥,更加没有什么觉得长乐公主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来自己伯府上蹦蹦跳跳的不喜欢。
他还伸出手,在红月的警惕之下把小姑娘拉到自己的身边,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把长乐给护在身后。
“狗急跳墙,离她远点儿。”他淡淡地说道。
这种一朝得势就管继母叫狗的做派真是……太叫公主殿下喜欢了。
长乐仰头,明媚的眼睛里都往外冒星星,简直在用最崇拜的眼神看着这便宜表哥。就在她伸出小爪子想要扒拉扒拉自家未来姐夫外加表哥长长的衣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俯身对自己微笑的美丽少年。
她一下子就脸红了,摸了摸自己发热的小鼻子乖乖儿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小声儿说道,“要给四皇姐报仇!撵他们走!”岳亭掌家了,这些岳老爷什么的,是不是就可以滚蛋了?
她期待地看着岳亭。
她一开口,周围正紧张关注岳亭这处动静的下人们顿时都吓得跪了下去。
他们都是岳阳伯府从前的下人,是在黄氏手底下做事的,因主母的态度,当然对岳亭的照顾不怎么样。
只看那些得宠的丫鬟会对岳亭在背后肆无忌惮嘲笑就知道了。
如今岳亭上位,他们失去了大靠山,已然惶惶不已,若是被撵出去……
“伯爷开恩!”那些下人顾不得从前如何是在黄氏面前侍奉的了,急忙扑上来纷纷叫道,“求伯爷饶了小人!当初,当初都是……黄氏吩咐小人们那样做的啊!”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黄氏和下人还不是夫妻呢,当然各自飞得更快了,转眼,什么往岳亭的屋里放破了身子的丫鬟,什么借着岳亭的名声在外头跋扈,什么传出流言,岳亭上不敬父亲,下排挤兄弟的流言蜚语等等,都倒了出来。
连长乐都惊呆了。
这一挂子的武艺……比后宫还精彩啊!
“真是,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长乐看着那曾经美丽温柔的黄氏,怯生生地说道。
她真是没想到啊,黄氏竟然是这么一条美人蛇。
在听到黄氏曾经命人往岳亭的饮食里下药,下的还是慢性的毒药,她都要惊呆了。
岳老爷和这么一条美人蛇在一块儿睡,也不担心哪天叫美人给毒死啊!
“表哥身体无恙么?“她听说黄氏曾经下毒,紧张地抓着岳亭的手臂问道。
岳亭眯着眼睛看了黄氏许久,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喝了。”他淡淡地说道。
“什么?!”
“给老二喝了。”就在长乐想要跳脚的时候,岳阳伯施施然地开口说道。
他话音刚落,公主殿下还没回过味儿来呢,那正被紧紧地压在地上的黄氏眼睛猛地瞪圆了,几乎不敢置信,放声尖叫,这一刻的力气,甚至连东宫的侍卫都觉得震惊。
这女人疯狂挣扎,拼命地想要看岳亭一眼,尖叫道,“什么?!你给阿静喝了什么?!你骗人!”她的眼睛惊慌失措,似乎听到了最恐怖的事情,见岳亭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她突然尖叫道,“你好狠毒啊!”
怪不得,怪不得她明明在岳亭的份例里下了药,可是岳亭却越来越强壮,甚至越发英武绝伦。
她本以为……是岳亭运气好,那药没有用。
原来,他早就发现,然后拿着药去害了她的儿子!
可明明都是岳亭自己的错啊。
她嫁给自己想要嫁给的人,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岳阳侯,可是前面却永远有一个原配长子。只要原配长子不死,就算她再得宠,就算岳淑妃再喜欢她,就算众所周知长子是个忤逆人伦的畜生,可是岳亭却依旧会得到爵位。
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这有什么错?她的手段的确激烈,可是都是为了她的儿子阿静啊!可是为什么,岳亭竟然这样狠毒,竟然想要毒死无辜的阿静?
“为什么,他是你的弟弟啊!”
“当他听你的话,想要夺爵的时候,就不是了。”岳亭似乎有些不耐,然而看到长乐叼着小爪子兴致勃勃地看着黄氏尖叫,他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拍了拍小东西的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是他的亲生母亲,我总觉得,亲生母亲的毒/药,总是留给亲生儿子,才是最令人愉悦的事情。”
就比如此时,当黄氏知道自己的手段最后却戕害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那是多么的惊慌与心痛。
岳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既然黄氏无情,他自然要用最酷烈的手段来回报她。
“那是什么毒啊?”长乐好奇地问道。
“只是会叫人身体慢慢虚弱的东西。”岳静一向是个贵公子的样子,因此脸色有些苍白,举止有些羸弱,在大家的眼里很平常。
本朝,也确实是以秀雅的清贵的贵公子为美的。
黄氏也绝想不到岳亭会这样报复,因此也不会去想,岳静的苍白斯文,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过如今知道了,也挺好的。
“吃了那种药,以后会活多久,你知道吧?”长乐就好奇地去问黄氏。
无奈此时黄氏已经尖叫着说不出话了。她痛哭失声,尖锐地叫骂岳亭的狠毒,诅咒他不得好死,那疯狂与恶毒的样子,令人想不到曾经在宫中温柔美丽,笑容温顺被人喜爱的样子。
许久之后,她似乎没有力气了一样趴在了地上嚎啕,在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还有骂骂咧咧的熟悉的声音之后,她惊喜地抬起了头来,就见自己的正对面的垂花拱门处,正踉踉跄跄地走来了一个衣裳不整的中年男子。
胡子拉碴,手里捏着一个酒坛子,脸色潮红显然是伶仃大醉。
他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然而那失控的绝望却被人清晰地看入眼底。
“表哥,表哥!”黄氏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主心骨,见东宫侍卫有些对自己疏忽,一下子就在地上爬着到了这英俊的中年男人的面前。
当那中年男人目光朦胧地看向自己的时候,她顿时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她一向都知道如何在自家表哥岳阳……如今该叫一声岳老爷了,在他的面前怎么得到怜爱的,一时抹了抹自己满是泥泞的脸呜呜咽咽着捂嘴哭了起来,也不起身,就趴在岳老爷的脚下哭着说道,“怎么办?表哥救救我和阿静,大哥儿得了爵位,就要把我们娘儿俩赶尽杀绝。他,他竟然命人下毒谋害阿静啊!”
她得叫岳老爷知道岳亭是个畜生。
因为爵位没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被夺爵,只怕心底同样对夺走爵位的岳亭充满仇恨的岳老爷。
不管岳老爷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被君王厌弃,可是他永远都是岳亭的亲爹。
如果岳老爷在外控诉岳亭不孝,那岳亭就算得到了爵位,名声也臭了。
她大可以带着岳静在外卖卖苦情戏,博取同情。
世人,都是更偏心弱势者的,不是么?
“表哥?”她仰头,期待地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深深地宠爱维护她的男人。
她坚信,这个男人对她一定千依百顺。
果然,当她努力露出一张干净而美丽,充满了依恋的脸庞来,岳老爷打了一个酒嗝儿,似乎清醒了几分,摇摇晃晃,却默然无声地看住了眼前这个女人。
她依旧是这样美丽,美丽得叫他什么都忘了,哪怕当初过世的母亲反对,说她一定会为自己带来灾祸,说她野心勃勃不是个好女人,也依旧充耳不闻,完全不相信,眼睁睁地等着原配死了,欢天喜地地娶她过门。
她美丽多情,果然是他理想中的妻子的样子。
他这么多年,也确实对她言听计从。
发妻的样子,甚至他早就想不起来。
都是为了她。
“是你啊。”他低低地笑了。
“表哥救我。”黄氏希冀地叫道。
这一刻,什么岳亭,长乐公主,都不及岳老爷重要。
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是能左右一切的人。
只要岳老爷往京中去,喊一声岳亭忤逆……就算是已经袭爵,这爵位只怕也得被昭阳帝扒下来。
“是你啊……”岳老爷却不回答这个,他再次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嘴里喷着酒气,就在长乐和岳亭都有些不耐,想要命人拖他滚蛋的一瞬间,就见这个英俊的男人突然暴起,高高地扬起了手里的酒坛,向着黄氏的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长乐就见电光火石之下,黄氏已经整个人倒在了地上,长发披散的头上,血流如注。
岳老爷竟然就这么毫不真爱地给了自己的真爱一酒坛子。
之后,当东宫侍卫紧张地护住长乐的时候,那看起来暴躁而恐怖的岳老爷,已经跨坐在了倒地不起的黄氏的身上,左右开弓,抽在了黄氏的脸上。
“贱妇!当我不知道,是你害我没了爵位么?!”